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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对我有这印象?我谦虚着呢。”眼看着王梦雨对我这个反应,报以她才有的迷人、并且让人感到温暖宽和的微笑,我立刻有了在她面前卖弄一下的动力,继续说:“尤其是好几年前了吧,看了一个康有为的故事,更知道了,有学问才有本钱傲气。”
王梦雨的脸上,满是等待告知原委的好奇神情,我来了精神,却是刚打算开口,忽然想不起来要描述的康有为所说的具体词句,满脑子反而是章太炎在康有为70寿辰时,“奉送”来的那幅“国之将亡必有/老而不死是为”的满含咒骂意味的对联,不由得打着磕巴,掩饰尴尬地指向操场周边铁丝围成的护墙道:“这雪下得,铁丝网的眼儿都被填满了,真够可以的。”
“人家等你解释怎么体会到的有了学问,就可以有底气的缘故呢。”
“哦,对,是这样有一次吧,梁启超去拜会张之洞——”我只好琢磨了另一个故事,边回想边说,偷眼看了看,王梦雨俛首慢行,专心在听,便放心地继续说:“张之洞是晚清四大名臣之一,当时是湖广总督,官儿特大,谱儿也特大,不让梁启超进门,给了个上联,说对出来才肯见他。这上联是‘四水江第一,四时夏第二,老夫居江夏,孰为第一,孰为第二’,梁启超据说马上就对出来了,说‘三教儒在先,三才人在后,小子本儒人,不敢在前,不敢在后’。这么有学问的,还说不敢在前呢。何况我的英语,又比你们都差,哪跟你们面前狂过,是吧?”
“康有为呢,我等这半天,以为是要说他学问大,解了梁启超的困难。”此时已是进到操场里,并无目的停下来的王梦雨抬眼专注看过来的神情,以及漫天单调的雪白里黑亮的长发、娇红的面庞,竟然让那时还被中国的假道学文化,所锈蚀僵化大脑的我,几乎被激发出搂她入怀的冲动。极力克制下,有些口吃道:“不是听你老是说梁启超是旧社会反动文人,所以一开始顺口就说成他老师的康圣人了。嗨,其实什么圣人,世界上哪有圣人,海涅不就说,‘凡是宣扬谁是圣人,提出的理论永远正确,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觉得有道理。”
王梦雨笑道:“这其实就是你不自觉会显出的傲气,可我喜欢——”
听到这话,我心下瞬时剧烈震荡一般,让浑身都有了一种热烈情绪上涌的感觉,适才的冲动也在火山爆发前的一刻般,正在积聚或已不可抑制的力量。然而王梦雨继续用很是平常的口吻说:“主要是我爸告诫的,他特别不喜欢民国时候的人物,不管提到那时候的谁,永远是跟我说,那几十年的中国,就会内斗,同胞杀同胞,文化上也崇洋媚外,还不把被外国人笑话成‘东亚病夫’当回事,所以什么都不好,一个小小的外国传教士,在中国都能为所欲为。所以,老是教育我们,要不看咱们国古典的著作,因为中国的古代,在世界上最伟大,要不就看49年以后的,因为解放以后的中国,肯定将来会重新在世界上最伟大。”
我那时候并不认为这种见地不仅狭隘错误,正可谓荒谬绝伦,与当今韩国某些所谓的学者,恨不能将全世界古往今来的伟人,都证明为出身朝鲜族不可的心态不遑多让。不过,我那时也没有到很明确认同这类思维的地步,又因为听到是王梦雨父亲的说法,也就未置可否。指了指看台方向说:“咱们别光站着,我想了一下,要不到沙坑那儿,用沙子堆个形儿出来,再添上雪,那样没准儿更结实。”
王梦雨点点头,向前走的同时,说:“可看多了有些文章吧,觉得也不全是我爸说的那样,跟咱们中学学到的历史也特别不一样。你像我爸提到的传教士,我一直确实以为特坏呢,可正好前些天看到一篇叫《中国近代翻译人物考的资料,说清朝时候,来传教的一个叫傅兰雅的英国人,从小受他父亲影响,特喜欢中国,20多岁来中国以后,大半生埋头给中国翻译了好多科学著作,努力到连他刚出生的孩子生病死了,都不请假照顾家里人。那文章还夸他,说‘没有任何外国人比他对中国贡献得更多,甚至也很少有中国人比他贡献得更多’。像现在用的好些化学元素名称,也是他定的,比如‘钾’、‘钠’、‘钙’,有好多呢,还说他是中国化学的奠基者,难道历史上真有这样的人?你觉得呢,要不就是特别偶然的个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