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7章 文武(1/2)
徐缙在前面走着,源本义跟在他身后,到了钱塘,就不用再紧跟那几位来大魏精研佛法的高僧了,几个源本义的侍卫也被收缴了武器,远远看去一片光头反射着入冬以来难得的阳光,让走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里的风景很好,残冬的日头爬上山尖,港口的樯帆已如林海,潮信如约,千匹素练自海天交界处奔涌而来,浪头撞上港口的木柱,迸出丈许高的银沫市舶司税吏的算盘珠子溅着咸沫,码头酒肆支起苇棚,茶棚老妪的铜壶嘴突突冒着白气,头戴竹笠的脚夫们扛着檀木扁担,在飘着咸腥味的晨风里鱼贯而行,他们的麻布短衫被江雾浸得半湿,后背洇出深浅不一的汗渍,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
源本义静静地看着,然后目光落到了一个蹲在码头边捧着大碗正在吃饭的水手身上,那碗里是粗粮,但表面却盖着几块肉干,也有青菜点缀,看起来一般但吃起来显然很香。
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负手前行的徐缙突然说道:“倭国的百姓日子过得很苦。”
“确实很苦,”源本义说,“没有走出本能寺之前,我以为倭国人都是那么过日子的,后来才知道,靠山的百姓吃树皮,靠海的平民吃水草,真正能吃得上饭的,只有大名和武士。”
他顿了顿,又说道:“而且现在还有很多魏人的船在海面上飘着,有了机会便要上岸抢一把,平民掳走当奴隶,村落一把火全烧光,前些日子我与天皇陪他们议政时,还听到有很多大私掠主联手攻破了一座城池,将那里面彻底搬空了。”
“听起来你似乎是想要指责我们魏人,”徐缙说,“毕竟私掠这事确实不太好听。”
源本义摇摇头,他吹着异国他乡的海风,轻声道:“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怪不怪的呢?真要说起来,也是我父亲会盟诸侯,派出大军劫掠大魏沿海在先。”
“很难相信你一个倭人居然能这么讲道理。”
源本义的脚步缓缓停下,还存留着些少年稚气的脸上浮现很严肃很不解的神情:“你刚才说那位魏国的王爷对倭国的印象不太好,甚至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选择将倭国灭国而不是见我一面,我感觉你对倭国也没有好感,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徐缙思索片刻:“王爷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但我确实对倭国没有什么好感,这既可能因为我是个江南人,这些年来见过太多倭寇跑到大魏沿海来逞凶的例子,也有可能是在我还没当上两浙总督的时候就明白,如今这个时代的大海,只能容得下一个国家。”
“什么意思?”
徐缙指了指那海天交接的一线:“这世上的事,普通人能往前看一年,聪明人能看五年,而真正做大事的人,都要以十年百年计,大海自古以来都有,但很少人意识到它代表着无尽的财富,当初江南纺织业兴盛起来的时候,我就意识到大魏将目光投向海域是必然的事情,而后来王爷下江南后的种种举措更是应证了我的想法--未来的大魏必然要在海上开辟一条丝绸之路,而钱塘和北境的无棣就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在这个过程中,大魏不允许任何人,任何国家竞争或许破坏,这是个需要长达十年二十年来完成的计划,任何潜在的对手,都必须得扫除。”
“辽国草原起家,只重骑兵,虽然国境蔓延到了东海,但从来不组海军;西夏深居内陆,这辈子也别想看到大海;高丽闭关锁国,国主贪图享乐,歌舞升平之下毫无进取之心;西域诸国就更不用说了,那边的乱战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打完。”
他转身看着源本义:“现在你明白了么?能与大魏竞争海权的,只有一个倭国,这既是因为倭国孤悬海外,要想扩张必然通过大海,也因为倭国对中原从来都有一种病态的追捧和崇拜,只要大魏做了,那么倭国结束诸侯分裂的内乱之后,也一定会学着做。”
源本义沉默许久:“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难道不怕你们未来的计划出现什么变故?”
“我记得有个词传入你们倭国,被你们很看重,叫‘根性’,说的是人剥去重重伪装以后,隐藏得最深的秉性,你能问出这些话,就证明倭人的本性确实没变,”徐缙轻笑道,“唐时你们恭谨万分,唐末后就主动切断了联系,之前魏辽国战,你们甚至想要趁火打劫抢一把大魏--这很形象地说明了你们的行事风格,有小节却无大义,势微时伏低做小,有了机会便要狂吠逞凶,如果现在倭国没有内乱,魏辽又在国战,你觉得倭国上下会不会燃起熊熊的野心之火?”
他缓缓收敛笑容:“就是因为知道你们的秉性,所以我才会在当初倭患的时候,苦劝王爷忍沿海一时之乱,直攻倭国本土,只可惜王爷最终没有采纳我的意见,这也可能是因为我偏居江南一隅,看不到北境的魏辽大势...但归根究底,你刚才能问出那种问题,就说明你以为我把倭国当成了对手,然而实际上,现在的倭国并不配。”
“我只是想告诉你,既然没有实力,那么就要看清形势,老老实实跪下当狗,因为我远比你了解王爷,如果在这件事上倭国真的有什么异样的心思,那么哪怕暂时搁置辽国这个在北方的巨大威胁,王爷也一定会倾大魏之力,先把倭国亡国灭种。”
对于一个年纪尚幼就登上高位,且被旁人挟持夺取权力,只能远赴重洋寻找一线生机的源本义来说,这一番扯去所有遮羞布的话无疑像一把刺进心口的刀,他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但最终他也只是死死握着拳头,什么都没说。
徐缙却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只是居高临下,静静地看着他。
“你可以去见王爷了,”他说,“但不要忘记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拿出你该有的姿态,想好你应该付出的代价,倭国存亡,现在只在你一念之间。”
“勿谓言之而不预。”
......
黎盛走入位于钱塘的总督府时,见到了几个从府里匆匆走出来的官员,他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下那几人极难看的脸色,伸手拉过一个总督府的下人询问了几句,才知道这几位大人办砸了徐缙徐总督分派下来的事情,如今期限未到,就跑来府上想要求情,然而徐缙却连见也不想见他们,派了一名锦衣卫出来和他们谈。
这就不难理解几人为什么像死了爹妈一样了。
黎盛摸了摸下巴,嘿嘿笑了两声,受过不公待遇的人就这点不好,总想看之前那些上位者倒霉,一年前黎盛还是个承袭父职只能在军中打滚不受人待见的低级军官,可现在俨然已经成了江南的军中前几号任务,名声传遍了大江南北,尤其是倭寇听到他的名字就打怵,这毛病也还是没改掉。
他摆摆手打发了下人,自顾自走向徐缙的书房,总督府他是来熟了的,倒不用担心找不到路,等到推开门见到正批阅公文的徐缙,他第一反应不是向这位权倾江南的总督行礼,而是摸向了一旁的书架。
下一秒他就一愣:“茶叶怎么没了?”
“你每次来都要连吃带拿,也好意思问这个问题?”
“抠门,我常在军中,没什么机会捞好东西,就指望上你这儿来打点秋风,你防贼呢连茶叶都收起来?”
黎盛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这一幕要是让钱塘的官员们看见,怕是要惊掉不少下巴,要知道徐缙虽然是平民出身一步登天,靠着王爷提拔才坐上了总督的位置,出任不到一年,但这个看起来温和文雅的书生可是实实在在用自己的手段震住了所有人,江南的官吏如今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哪儿敢像黎盛一样放松自在跟回了自己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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