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逢（1/2）

何老匠的生活比起这城里每一个人，没有什么不一样。鸡鸣时起床做工，指导了三五个徒弟，木材不够了要去东街一趟催催刘掌柜，到了夜里跟家里人一块儿吃晚饭，再和小儿子玩一会儿，洗个脚就睡觉。再往前，他的一生和自己这些徒弟也很像，在战火连天的时候，跟着家乡人逃荒到株城，被前城主接济，拜了师父学了十年木工，然后自立门户，娶妻生子。到了现在，辛苦还是辛苦，生活也能保障，也有余钱给孩子添置两件新衣，偶尔和老婆吵架拌嘴，一切都算不错。

这回何老匠接了个精细活，有人出钱要他用木头雕一座美人像。这人也没说是什么木头，只拿出来一幅画让他先自己选些破烂木材练练手。画上的人美得跟仙女下凡一样，连何老匠也忍不住心里轰地一下，流起了哈喇子。

他随手捡起身边一块桃木就开始了雕刻，一双巧手左右开弓磨了一个时辰，结果自然是不满意的。先别说客人对他提了什么要求，手艺人一生无他，唯一双手安身立命，过得单纯，也过得知足，对自己则更有一份苛求。

不一会儿，何老匠的老婆端着盆子出来，看见自家老头子只顾着坐在门口瞧着一幅美人画长吁短叹，不由得鼻孔里出气，重重地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吃饭了。”

“嗯。”何老匠不转身，只这样敷衍的应了一声。

这情况自然惹得老婆极不高兴，啐他一口骂道：“什么好画儿，倒连你的魂儿也勾去了。凭他什么二八佳人，也轮不到你这癞□□！”

“头发长见识短，你个老婆子又懂什么？”何老匠笑呵呵的，也不生气，“我走南闯北这些年，也算是有点儿见识。这样的妙笔，那可是难得一见。你看这云海，这衣纹，不下数十年苦练，哪有如此气韵？可这么磅礴凌厉的气势意蕴，偏偏画得是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孩子。看她神情倒也安静，又含着一股引而不发的气势。我看她的眼神，怎么看都像是将要为谁……”

“什么？”

“为谁赴死……”何老匠长叹一声，合起画卷，转身扶着老婆进屋吃饭。

月上林梢，树影婆娑。从院子里的枯井望进去，能看见一个男子羸弱至极的面目。伴着月光看去，有些冷清，有些悲苦。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这井口提上来一桶水，然后再把自己一双细瘦的腕放进冰凉刺骨的井水里头去。

那是怎样的手腕啊，跟十二三岁的孩子一样纤细，衣袖掀开便能看见可怖的伤口，那陈年的疤、翻白的肉、仿佛时刻都要从皮肤里沁出来的血丝。饶是如此，这男子还是□□的，他使劲活动着双手，去濯洗这双手沾上的尘灰。眼皮也不眨一下，只是紧紧抿着唇，呼吸也屏住。

那皮肉之下的骨头，一定也是硬邦邦的，由不得任何人来轻侮。这男子的面目，像是久历风霜，神色晦暗，可他的背脊又那么挺，他把木桶放在井沿，自己就那么直挺挺的站着，双腿稍稍分开以保持身体平衡，然后把一双手腕沉进了水里。

这样搓了一会儿，他便用双手掬起一捧水，猛地拍在了自己的脸上。

仍是不肯低头，一任流水湿了衣襟。脖颈间浮起道道青筋，两腮的肌肉也忍不住抖动。可这男子的眼神如夜色一般不可捉摸，仍旧是这样清洁自己的面颊。

洗过以后，默默的转头，打开一扇门，走进屋里去，这才精疲力尽一般瘫倒在屋里的桌子上。这个样子，一定是强忍着什么莫大的痛苦，又无法摆脱，不能死也不能活的痛，或许将要伴随他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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