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1/2)
那是山, 高七百余尺, 顶天立地, 挺拔入云, 望不到顶峰。
春阳犹在燃烧,倏忽之间惊掠娇红,长风从两边松涛蹑来, 方绝鹤没有登顶,虹光与他摩肩撞臂,他一袭青衫,如劲竹矫纵在天地间, 手中握着杯酒,坦然敬拜山河。
火舌攀爬叠嶂, 厉呼磔磔, 施施而来, 它壮阔刚烈,吞噬过无数少年凌云志,也曾与他们一并踏遍中原万里。
而后青山逶迤, 野火不熄,千万人看到山巅不灭金光, 凛然俱往矣。可青山尽头连着碧海, 碧海上是澄明乾坤, 脚下却已被焚成荒芜之地。
方绝鹤振袖阔走, 他抛壶入崖, 一时银光流泻, 折出世间各态——有人招致方士、有人开凿溷塘、有人排除异己、有人攻山争进……
百年后不过又是闲话把盏,芸芸黔首饭后笑谈。
这时杜清之一呼百应,豪杰群英群起相和,哗声大作,从两山翻来,在方绝鹤耳中却像火海中苦苦求生,力图挣破尘劳的嘶吼。
他的宫殿颓坏已尽,瓦砾泥沙纵横遍布,百年间无人问津,方绝鹤荡剑缓行,衣衫被汗浸透,青衣贴在脊梁上,一身疏骨嶙峋。
曾经的高殿飞檐入云,而今宫墙都摇摇欲坠,百年来无数人蹂/躏践踏,修士们鲸吞虎咽,一遍遍横行于此,搜查沈应离尸身、寻着这把撰魂……
方绝鹤抚过宫墙,垂眸大步向前,脚下路途略显泥泞,他每一步都落得结实,他还记得曲曲折折的长巷短巷,任意一条都能通向暖阁。
也记得总有少年手摇风铃,就在廊下候他。
“——当!”
钟鼓之声轰然撞响,震耳欲聋,一瞬暴卷浮榕窟,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如倒瀑贯彻全山。
“——当!”
晁师游眉心一紧,收弓遥看,身后箭雨催发,钟声撞在他心上;杜西关红袍振荡,踏着断柯残枝抬眸,向旧宫方向冷眼眺望;杜清之打马入山,身后一众杜家修士,引烈火入森海,马蹄激起怒潮,压过钟声一筹。
二十丈外,钟鼓楼上,阮仪足踏飞檐,孑然独立,浩乎如云魄一缕,寡淡似无欲,与方绝鹤远远对视。
他横剑在身后,温和道:“二公子,别来无恙。”
方绝鹤不曾出言,踩过满地狼藉,向前一步。
阮仪见他不语,微微放锋出鞘,眸中浸染一寸雪铓,他要方绝鹤抬头仰望,好好看清这把剑。阮仪甩剑在侧,“此剑本是你的,几经易主,最后落入我手,与我感情深厚,生了灵。我为它赐了名,叫做‘辟鸿蒙’。”
方绝鹤认得那剑,是他锻给自己的及冠礼。方绝鹤山眉海目间尽是漠然,归离立于身侧,剑气森冷周旋,他淡淡说:“用我大哥的皮囊,还满意么?”
阮仪闻言微微一笑,“他救了我,我亦在救你沈家。”
方绝鹤也微微一笑,他表现的格外平静,什么都不说。
阮仪两指抚过剑身,抚开的是新仇旧恨,他满面无邪,语气轻快:“我借他身体活了下来,是他救我。我再用他的面孔,为世人造福,他们恨我也罢,感激我也罢,记住的都是你大哥的脸,是我替他活着。像你替‘方绝鹤’活着,不要功名、不要本身、我们是世间大慈大悲之人。”
方绝鹤无有动摇,再向前一步,“你如何活着。”
阮仪睨着他,“你活着,我更要活着。若我未发现你我能借尸还魂,你早便遭蛆附骨,堕入无间。”
方绝鹤无动于衷,冷冷清清:“你用了三百年才发现地宫,你想我杀了杜释奴,借他的身体回杜家,回到你眼下。三百年,你不断掀起我恶名,惹是生非,让世人永不安宁。”
阮仪看着方绝鹤步步向前,他逐渐笑开,笑方绝鹤不负他望,剖出了旧事底细。阮仪伸出手,接了一点春光,他充满疑惑:“我等了三百年,拜谁所赐呢,二公子?”
“我折剑投池、我归入道门、我身陷红尘。”方绝鹤眸光流转,“你都漏算了。”
阮仪听到了笑话,他更加荒唐恣肆地笑,白衣抖落尘烬,“残剑一片罢了,二公子最后还不是要带着它来交于我?”
方绝鹤看他笑,待他笑够了,展剑身前,缓缓说:“你错了,我带它来,只为杀你。”
阮仪仰视艳阳,揩去眼角泪珠,由檐角飞身落下,他踏在阶上,一步步慢慢走,视线始终与方绝鹤交汇:“二公子,你要杀我?你知我历过何种磨难,遭过何种苦痛?你沈家无情,独留我在流云乡尸坑,吃人肉、饮人血、我吃了我族人,我还活着,我要保这条命!我没能埋了他们,火烧的那么大,我走到江畔,只剩一口气,遇到一个老道士,他为我指路。我沿着那条路走,一直走……”
方绝鹤垂眸,站定不动,阮仪慢悠悠地走,慢悠悠地说,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老道士指向都城,他也希望我活着,我在路上病倒,救我的是一群妇人,我感激她们,可她们带我去了何处?客绘园,温柔乡,我要想继续活,便要绾云鬟、学歌舞、伺候你们这些贵公子。二公子,我多么无助,我用身子讨怜,才得机会入了孙府。”
“孙家一落千丈,”方绝鹤抬眸,“也与你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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