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真假面(1/2)
园子选址近乎出世,背靠采南山,左邻陵园,右边是一片连山的竹林。林中劲竹长势极旺,茂密处寸光不过、只影难行,可谓一道天然屏障。高墙自竹林边缘拔起,延绵数里,将整个园子连同一河一湖圈入其中。
河名无根河,实则有源有根,乃是采南山雪水所化,中下游分支极广,遍布花城,条条奔涌入阔萍海,有灌溉一城之功。大河伊始处,涓涓细流穿过竹林闯入园中,拦河作湖,湖水又蜿蜒成溪,顺地势流淌而下,将园子一分为二,划作东庭西苑——东庭理事接客,西苑居人。及至园口,无根河已有二三十尺之宽,上搭吊桥拱门,便作正门。无牌无字,只因昔日夏尹并未为园子赐名。空荡荡的桥拱上,只斜斜攀出一枝迎春而生的淡黄小花。
正门不便,素日并不常用,车开至西偏门外,两人下车,步行入园。
半年未至,园中夜色缭绕,看不出多大变化,依旧是一方让人踏上便欲混吃等死的安逸净土。两人沿河并肩而行,一路无话,直至湖边。
日间落雨,夜里无月,四岸皆沉黑一片,唯有湖心亭中亮着微光。
风将她送至通向湖中的长廊前,又给拎了一路的提灯添了灯油,将陡然明亮起来的光源递到巩祯手上:“我就不陪祯姐去了。”
巩祯接过油灯,顿时手腕一沉。玻璃灯罩上攀了一圈青铜雕花,美则美矣,实在有失轻便。她看了一眼直揉手腕的风,又抬头张望湖心亭中引颈倾杯的身影,不由摇头笑道:“附庸风雅。”
风也跟着笑了:“我等俗人自是附庸,亭中人却是真风雅。”
“什么风雅。”巩祯抱怨起来,“才下过雨,夜风这么凉,非选个四面漏风的地方喝酒。病倒的时候,看她还风雅不风雅。”
“祯姐快去罢,再晚些,小姐只怕要醉了。”
沿着长廊一路向前,油灯照不亮湖面,黑暗中只有脚下方寸光点,湖心亭宛如灯塔,竟遥不可及起来。她渐渐有些恍惚,旧忆皮影戏一般静默上演,场景重合的一刻,亭中人用意不言自明。
大小姐是打算与她聊旧事。
巩祯蓦地紧张起来。一如多年前揣着满怀忐忑踏入亭中,却只迎来心上人不由分说的告别。
她虽不信神佛,却仍觉此地不详。
临到亭前,恰好看到大小姐又将一盅玉液仰头饮尽。亭边一圈灯火围绕着她,映得那张侧脸比素日还要白上几分。影子拢在脚下,与桌椅残影混为一体,乍一看好似无影之人,更添几分不详之意。
巩祯灭了油灯,压着步子走过去,一把拎走了大小姐手中的杯盏:“作死么?”
颜倾一向五感通透,本没指望能吓着她,她却不知为何一时不察,轻轻一颤,广袖碰洒了手边的大腹瓷壶。
澄澈的液体溅出来,冒着热气,茶香弥漫。
巩祯:“……难得冤枉你一次。”
颜倾抬起眉来,看了她一眼,竟没计较她恶意惊吓,只是神色淡淡道:“祯姐,坐。”
巩祯顿时一阵受宠若惊:“你没事罢?”
“不坐便站着伺候罢。”
巩祯:“……”
这才像大小姐的风格。她放下心来,坐到对面,掏出帕子擦去了桌上洒出的一点茶水。
颜倾对着她手中的帕子点评道:“绣工这么差,是她临走时候送你的罢?”
一句话扎了两次心,巩祯默默握住帕子一角的叶片,费劲忍下了想扑过去掐死大小姐的冲动——因为打不过。
大概是良心发现,大小姐惹完她,又伸手给她倒了杯茶。巩祯再一次受宠若惊地接了过来——从来都只有旁人给大小姐端茶倒水的份,那混账几时纡尊降贵地照料过旁人?
茶水透过杯子传递到手心的一点温度,竟烫得她有些拿捏不住。
谁料刚感动完,大小姐又原形毕露:“绣一叶赠你,想必是嘲弄你一叶障目,终日守着岐黄旧术,不愿随她同去接受新事物罢。”
“……”巩祯捂住心肝,“大小姐,你今夜叫我来此,就是为了给我添堵的么?”
颜倾眼中漫开一点笑意,又消停了。
巩祯松了口气,总觉得大小姐今夜似乎格外仁慈。她伸手去摸药箱:“手给我。今天淋了雨难免受凉,我备了一副药,方才交给风了。让她们分三次煎给你,给我一顿不落地喝了。”
“不必号了,不要紧。”颜倾拦住她,“说说正事罢。”
提起这个,巩祯神色复杂起来,从药箱中取了层层包裹的圆木递给她:“十具尸体腹中都有此物,我只找了三个伤在腹部的,顺着伤口剖了出来。你看看,可认得是什么?”
颜倾挑开包裹在外的几层帕子,立刻被里面挥之不去的血腥尸臭熏得皱了下眉。
巩祯见她整个人往后一退,一副宁死不肯下手的模样,只好亲自拿起来给她看:“两端都刻了数字,其中一端都刻着‘531’,另一端大概是从小到大排列的十个数,剖出来的这三个分别是‘391’、‘395’和‘400’。看腐蚀程度,应该是三天之内入腹的,都在胃里,可能是……生吞下去的。”
颜倾只是寡淡地点了点头。
巩祯继续道:“还有一事。那位银波,你熟悉么?”
“熟。”大小姐终于开口了,“此人品行端正,不会有问题。他爹的生意,其中玄机他未必知情,你无需在他身上下功夫。”
巩祯一愣:“这么有把握?”
颜倾解释道:“其父银浩,曾是我舅父麾下算军账的。他本是个无家之人,也不姓银,只是混迹街头久了,杂学旁收的,算得一笔好账,因此常年被唤作老银。战乱年代为求庇护,才入了军籍,领了闲职。此人一向心术不正、唯利是图,捞钱的小手段层出不穷。虽在战中捉襟见肘时颇有裨益,舅父却不大认可,也从未委以重任。后来生下儿子,在军中带大,受过舅父几年指点,根不正却苗红,好歹没随了他那不上道的父亲。”
巩祯不知还有这么一茬,听过后也放下心来:“夏将军亲自教养出来的人,定是不差。”
她本还在疑惑,那块木牌怎么如此好用,几乎让她有求必应。原来是旧人见旧物,全看死人面子了。
想起这个,她摸出那块宝贝木牌来递给颜倾:“你哥的东西,尽早还了。”
大小姐随手搁在一旁:“我刻的,以假乱真而已。”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