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个错误的起点（1/1）

天镇人认为自己自古就生活在这里，这当然是个错误的观念，但是天镇人自己并不知道这是错误的。天镇因为有蚩尤的后裔，因而大家就觉得自己的家族也是自古就在这里生活。大家都骨子里认同蚩尤而对黄帝不那么上心。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天镇地处塞外，不适宜农耕，因而人们对于农耕民族的很多传统也就不那么在意了。黄帝在传说中是个标准的人，而蚩尤不同，蚩尤不是个人，但是却更厉害，黄帝则是依靠很多人类发明的工具才打败蚩尤。若要论个人能力，蚩尤还是要比黄帝厉害。如果两个人一对一对决，黄帝肯定不是个个。

天镇人或者已经融入天镇的人有着盲目的自豪感，他们认为自己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在体力上，他们天生神力，不论在马上在马下，用器械还是不用器械，他们可以打败一切他们看着不顺眼的人。盲目自信很有好处，可以让你从心底就藐视一切挑战者。心理上的优势是很有用的，因为你表现出来的气势，就已经让你处于有利地位了。当然，对于有知识的人来说，盲目自信很可怕，但你若是一个无知的人，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无知。这就是无知者无畏。对于生活在天镇的人来说，无知就是力量，因为他们不想像有学问的人那样活着，若是那样还毋宁死呢。就像武先生，见人客客气气，走路怕踩死蚂蚁，见人杀个鸡都心怀愧疚，仿佛是他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一样。武先生家的女人都厉害，敢与男人平起平坐，急了还敢指着男人大骂。每逢这种情况发生，武先生都会说不受人尊敬，是我自己的德行不够，是我不好。其他家族最看不上武先生家这种状况，女人就是女人，女人就是用来造的，只要我想，女人就得顺着。倘若女人都像武先生家的女人那样，那这个世界岂不颠倒了。但是尤氏家族的人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武先生家的女人有个性。也没办法，武先生家的女人不是尤氏家族这代人的外祖母，就是他们的妈妈或者姨，不得不高抬她们。

武先生是镇上最有学问的人，其实历代武先生都是最有学问的人。武先生家总是命若游丝，总是要断了香火的时候，突然又生出一个儿子。镇上的每代人都为武先生家操心，操心他家的女人怎么就是生不出儿子来？但是最终结果还是好的，每代人都能受到武先生家的教育。每代武先生都是病病怏怏的，但是每代武先生的学识还是受人敬仰的。武先生家阴盛阳衰，男人一代就一个，总是单传，女人则是一群一群的，个个美似天仙。但是除了尤氏家族的男人，镇上没有人惦记这些美丽的女人，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跟她们不是一个世界。

天镇人除了在体力上有自信之外，在聪明才智上也觉得自己比其他地方的人强得多。事实倒是也如此。无论蒙古人统治，还是明朝人统治，抑或满族人统治，天镇人都应付自如，并没有太多影响自己的生活。现在日本人来了，天镇人还是跟以往一样生活着，也还是没什么改变。日本人在这里买马，买肉干，买粮食，该付钱付钱，只是多了一个大客户而已。九年前，国民党部队与日本鬼子在古北口打了一仗，日本人在那里损失惨重。后来日本人也知道，不能在所有的地方都树敌，还是要用怀柔政策。因而对于塞外的一些地方，日本人一是没精力派兵把守，二是没必要派兵把守，就形成了相对比较平静的局面。日本人算是非常凶残的势力了，在平谷密云门头沟昌平制造了不少惨案，但是对于天镇来说，还是秋毫无犯的。天镇人认为，日本人知道天镇的民风，还是害怕了。就是说，天镇人的彪悍，镇住了日本军队的凶残。

时间已经进入民国三十年，但是天镇还是在自己的纪年中，天镇人并没觉得民国三十年与已经过去的几千年有什么区别，天镇人的一切都与以往一样运转着。时局的变化，通过各种贩夫走卒的口传到天镇，天镇人像听天一样听着外面世界的变化。他们没觉得这些事情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是的，跟大部分人没关系，但是有些人还是躲不过去了，比如老段家的票号，就因为时局的动荡，不再向外放贷。而且他们接到总号指令，立即关门，避免全国各地在票号存钱的人们利用某地还有营业的分号前去挤兑。票号最怕发生挤兑，本来有借有还，只要一直稳定持续进行，票号就能正常运转，但是挤兑一旦发生，再大的票号也是扛不住的。因而老段家封存了库银，挂出了歇业的牌子，理由是保护存钱人的利益。老段家本来是个例外，但是没想到老段家一关门，走镖的老梁家也就扛不住了。原本全是靠给不同的票号护送库银挣钱的护镖，没了生意生活立即就撑不住了。走镖是个辛苦活，不一定危险，但是辛苦是一定的。走镖并不是靠打打杀杀，而是靠吃吃喝喝用钱开道。一路上强人不少，剪径的也不少，但是各有各的地盘，只要是疏通好了，每个地盘的人不会太难为走镖人的。这是一个利益链条，每个环节环环相扣，一环要是松动了，其他链条就会断裂。老梁家跟各个山头定的是死注。所谓死注，就是不管我走不走镖，我都定期给各个山头送钱。因为几百年来，票号运转正常，走镖就正常，业务量大的时候，会走镖比较密集，就要多付买路钱。行有行规，强人们会向你建议包月，可以少交一些钱，每个月固定的买路费，不管你走不走镖，也不管你走几趟镖，都会保证你顺利通过。老梁家一直都是买的死注，因为没有闲着的时候。但是老段家一停业，老梁就抓瞎了。老梁家不但没有收入，还得照付买路钱，几个月下来，就已经撑不住了。

老梁已经挨个山头去拜过了，老大们也不难为他，毕竟几代人的交情了。但是行规是大家都清楚的，你只要是不金盆洗手，欠的镖钱早晚是要还的。老梁已经半年没交买路钱了，各个山头的老大们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因为老大们也不容易，还有一群小喽啰要养活呢。老梁知道自己陷入绝境了，时间拖得越久越麻烦。如果一开始马上就宣布金盆洗手，永不走镖，其实不用付钱，各山头的老大们还会给他送些钱，以示他们之间的交情。但是几个月拖下来，即便现在金盆洗手，前几个月的买路钱也是要交的。越往后钱越多，钱越多自己压力越大，自己的家人危险越大。老梁知道，几辈子人都跟各路强人称兄道弟吃吃喝喝，但是规矩就是规矩，老大们一翻脸，自己家的女人们就遭殃了。想到自己家的女人们在各个山头被强人们糟蹋，老梁后悔自己进入这个行业了。但是说什么也晚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怎么办？经过几天的苦思冥想，老梁决定求助天镇的两个最大的家族尤氏家族或者史氏家族。但是尤史两个家族素不往来，因而只能求助两家之一。考虑当前环境的险恶，老梁决定铤而走险，去找天镇人最害怕的一个家族——老史家来帮自己这个忙。老梁认为，各个山头的强人一个比一个毒辣，他们有无数的手段收拾你，让你觉得世界再大，也没有你遁身的地方。但是要说起毒辣阴险，没有人比得过老史家。决心一下，老梁顿感轻松。一个好的开头，问题就已经解决一半了。老梁对于决策十分在意，任何事情他都谋求一个好的开头，如果开头想不好，他宁可不做。因为一个不好的开头，不仅会耽误很多时间，对于他们这行，还有可能丢了性命。老梁都活到今天，全因为每件事都做对了。老梁将祖上留下来的镖局打理得风生水起，远近几千里内没有人不知道老梁镖局。老梁在天镇人心目中，雷厉风行，敢打敢拼。关于老梁的传说也很多，且非常传奇。传说老梁家武艺如何如何高强，可以打遍多大范围内的高手。但老梁心里知道，镖局能生存至今，依靠的不是武艺，而是情怀。只有镖局世家的人才知道，走镖的时候，不动一刀一枪才是最好的结果，如果遇到一个山头过不去，这就说明你对当地不熟悉，这个强人你没有变成朋友。所以几辈子下来，老梁镖局与各个山头的强人都成了几辈子的世交，大家相安无事。但是这次不一样，老梁家率先违反了规矩，各个山头的强人已经一让再让，如果这样一味忍让下去，山头的大旗就撑不下去了。强人们无奈向老梁发出最后的警告。老梁也知道到了最后关头，他深思熟虑后选择了史氏家族来帮自己这个忙。但是，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老梁并不知道，他这个通过几天几夜不睡觉想出来的对策，不仅没有挽救老梁镖局的命运，还将老梁家推进了万劫不复的境地。错误的决定一旦开始实施，就会距离好的结果越来越远，直至失控，直至绝望，直至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