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1/2）
九月初五。
燕军攻城的脚步一刻也没有放松。仅仅相隔两天, 燕军就开始大举焚烧拦路的木栅。从金陵城往外围方圆三十多里的土地上, 遍布大大小小的尖刺木栅桩。这是朝廷花了多日从四方筹集来的木材, 连老百姓家的桌椅板凳都强行征来用上了。可是燕军一到, 一把火就将其付之一炬。大火连烧数天, 未曾熄灭。金陵城郊几成一片焦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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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 要不要再把手帕湿一下？”宫女问道。这几天燕军一直在放火, 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火烧火燎的味道，让人实在难以忍受。所以宫里的人都用手帕润湿了，常捂住嘴边, 以避其味道。
我摇摇手：“我还好些，快去看看王妃那边怎么样，她这两天喘得更厉害了。”
宫女答应着去了。
小衡一边把手帕在盆里涮着, 一边道：“王妃怕是快要生了。算算日子, 也就是这么几天了。”
我想了想，确实快到日子了。可是眼下马上就要围城了, 若是生在这当口儿, 那可真是乱成一团。想着想着, 越发烦躁起来, 忍不住说道：“把那手帕快给我吧, 这味道太大了。”
小衡把涮好的手帕递给我, 然后又走过去把门窗关了一扇。
“这火烧了有几天了？”我问。
“两天了，就没断过，味道越来越大呢。”小衡一边捂着鼻子, 一边走过来。
“阿碧哪儿去了？”
“刚出去了, 宫里的米粮不够了，敬事房的人最近都不来了。她去赶着要了。”
“这么快就不够了？不是上个月仁轩还带回来那么多吗？”
“好像米发得越来越少了。就能糊口那么一点儿。敬事房的人，听说都走得差不多了，所以没人来了。”
我和她一时之间突然陷入了沉默。如今国势危重，朝不保夕，宫中的人，自从燕军渡江之后就开始零零碎碎往外逃。宫女、太监、侍卫都走了很多，皇上也没有多管。景仁宫里也走了不少，现在只有小衡、阿碧还有仁轩，外加一个小太监福贵陪在身边。其他的人都走光了。
偌大的景仁宫，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安静过。
其实整个皇宫都安静了。紫禁城，从来都没有这么空过。往常走在宫中，常见人来人往，鱼贯出入，这几天的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像被人遗弃了一样。
宫中尚且如此，更不消说宫外。只怕金陵现在已没剩多少人家。该走的，都快走光了。虽然说燕军并不屠城，江宁的老百姓留下的也还安稳，但还是有很多人怕生变，往城外走。
能往哪儿走呢？往南吗？金陵一陷落，江南还能保得住么？恐怕都是燕国的土地了。
短短几天，让人觉得就好像是几年。时间变得越来越难熬。七嫂快要临盆，但宫中已经空了。太医院的大夫纷纷走了。前天派了仁轩去那里，发现已经没剩几个。
这一切，都是因为当今的圣上已经放弃了抵抗。一句“大事去矣，各自保命”，就什么事情都不管了。如今连皇上在哪里，都没有人知道。早朝已废，大臣们有的坚守，有的则开始举家南迁。宫里的皇亲国戚还没有被下旨出宫避难，因此都不敢动。但是下人们却都蠢蠢欲动了。
晚上的时候，越发难以入眠。从前几日就开始散发的烧焦木炭味道，这两天越来越浓，浓得人都睡不成觉。只觉得心里也乱糟糟的。虽然天气已经不像五六月里那么炎热，但少见的雨水还是未至。连日响晴，万里无云，只让人觉得口干舌燥。
现在天也不晴了。燕军放火焚烧金陵城北方圆三十里土地，不知多少根木头一齐燃烧，浓烟滚滚，遮天蔽日，连太阳都遮住了。又加上进入九月，北风起了几天，所以正好往金陵城方向吹。金陵的空气整天都是浑浊的，好像泡在一股呛鼻的烟雾里。
睡不着觉，但头皮还是沉重的很。于是我起了身，到七嫂房间里看了一会儿。出来就见阿碧、小衡一齐往阁楼上走去。
“你们干什么去？这么晚了？”
她们俩都捂着手帕，见了我，忙行了礼。小衡悄悄说道：“公主，奴婢们睡不着，出来看看。”
我苦笑一下，无奈地摇头：“我也睡不着，味道太浓了。方才我往王妃屋里端了一盆夜来香，正开着呢，也许能驱赶一下味道。”
她们俩点点头，然后就站在那里不动。
我笑道：“你们走啊，愣在这儿干嘛？”然后看了看那通往阁楼的楼梯，只是黑洞洞的，又不禁问道：“上面有什么可看的么？这么晚去那儿干嘛？”
小衡看了一眼旁边的阿碧，对我神秘一笑：“去看烟火。”
“烟火？”我不解地问道。
她点点头：“公主随我们来便知。”
她俩给我一块手帕，阿碧打亮了灯，我们三人摸黑沿着又长又曲折的楼梯直往上爬，上到阁楼上去。漆黑又漫长的夜，空空如也的宫殿里，似乎只有我们这三人，悄悄走着，如鬼魅一般。
小衡不禁笑道：“公主，奴婢觉得咱们三个好像鬼一样，还偷偷摸摸的。”
我说：“你和我想的一样，哈哈。”
阿碧道：“咱们这叫‘秉烛夜游’，哪里是鬼魅啊。”
小衡碰了她一下：“就你知道的词儿多，臭美！”
阿碧笑了笑，没有回答。她读的书的确很多。平时说话谈吐，就跟这些一般宫女不同，经常有时候说的话连我也听不懂，有时候想出的主意最是周全。所以我很相信她。她原是李承汜带过来的，但我们早已经相熟了，所以也就不再计较这一些。
但阿碧毕竟还是北国人，所以围城这几天沉默了很多。常常不见人影。
我道：“该把仁轩也叫起来，看看你们两个鬼丫头，到底要疯什么！”
小衡道：“乖乖，别招惹那个佛爷了。平时不惹他，都给你脸色看。”边走，边跳了一下脚，把灯往我这边递了一下：“公主小心，这里楼梯少了半根，记着迈过去。”
这楼梯平日很少有人上去。除了管杂役的太监，其他人根本没那个想法要到阁楼上去。景仁宫本身位置修得比较高，这阁楼又是宫中最高的地方，站在阁楼上，足可以比肩站在太和殿顶上。可以俯视半个紫禁城。连宫外的民宅也能看到些。我小时候为了好玩，曾上去过几回。有一次把楼梯碰断了一根，后脑勺上磕了个小口，从那以后就很少再爬了。
而这楼梯这么多年竟没有再修，还这样搁着。
我正这样感叹着，那边小衡、阿碧已经到了。她们迈步上去，转身拉我也上去。阁楼上进去是一个不小的四面通窗的敞间，摆放这些平时不用的桌椅、板凳、花瓶之类。敞间外就是一个观景的台，用栏杆围起，有三面。
我们一进去，就看见敞间窗外，天空上红彤彤一片。
“天哪，这是什么！”我惊呼道，径直走过去。
我们一直走到观景台上，扶着栏杆往外看，这才明白远处那是什么。
那真是红，是一片火红。漆黑的夜幕之下，远处越过紫禁城高高低低的琉璃殿顶，越过依稀的金陵民宅，极远极远的地方，一片红光闪耀。把那半边的天空都映得发红，像黑水里弥漫的红油彩一样，魅惑至极。
“燕军放的火。”阿碧远远望着那红光，冷静地说道。
我们默默地望着那远处的火光。真的是火光映天，仿佛那光就是像燕军一样，可怕而让人难以接近的东西。天上虽有月光，但月色都被这火光掩盖殆尽。金陵城的所有房屋都沐浴在这火光的映照下，屋顶檐角上跳跃着红色的闪光，隐隐仿佛还能听到木材灼烧时候爆裂的脆响。空气中充满了浓重的焦炭味。
看了好一会儿，方才的震惊渐渐过去，我这才发觉自己一直都忘了捂手帕。现在阁楼上风很大，送来北边的浓烟，更让人鼻呛。我禁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还咳嗽了好半天。
东边的角落里，有个黑影忽然动了动，我们吓了一跳。
那人却问了一声：“公主？”这才听出来是仁轩。他居然也在这儿？
仁轩走到我们这边来，彼此看看，见他脸上沉沉的，也是沉默不语。想来已经目睹这壮观之景多时了。他看着看着，忽又指着那火光说：“看看，多么壮观！南朝一百多年的荣耀光辉，全都在那里面了；明天起，火一灭，便什么都不是了。”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着那一片光辉。这夜里，不知有多少金陵人同我们一样，独上高楼，目睹了这千古壮观的景象。让人心惊，也让人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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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军火烧木栅的余威一直延续到之后的三日。金陵城周围方圆三十里的木栅被焚烧殆尽，大火数日不灭，至夜尚可见火光冲天，犹如白昼。皇宫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往外逃。火烧第二日，皇上就颁布诏令，允许宫人自由离宫，宫中不禁。
紫禁城的太监宫女纷纷离宫而逃。只有少数比较忠心的，还留在主子身边。景仁宫里，剩下的也只有阿碧和小衡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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