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相见不相闻(1/2)
两旁站着的士兵如同潮水一般, 向后退去。转眼城楼里面就只剩下我们几人和李承汜。我听到李承汜的声音在那头响起来, 就在离我只有几个人远的地方。他淡淡地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然后又是阿碧平稳的回答, 跟先前一样, 别无二致。
但是不应该是这样啊!
我还记得, 阿碧就是李承汜带过来给我的。他应该认得出阿碧, 因为阿碧并没有易容。怎的还会问这种问题?难道他没有认出阿碧, 抑或是把阿碧给忘了?
正想着,只听李承汜“哦”了一声,又问道:“你们晋国皇宫里的人都走光了吧?”
阿碧答道:“是, 多半都走了。只有些少数留下来,都是走不动的,或者不想走的。”
李承汜又“恩”了一声, 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问道:“你们是一起出来的?”
阿碧当然又答“是”。
他就不再问了。我忽然听到脚步声。往我们这边走过来。
是李承汜要过来这边了。他居然也要一个、一个地看我们这些人。我觉得心慌。但这种慌乱又是和方才因为惧怕丢掉性命而感到发慌是不同的。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 但是我并没有想到死。
我是不想看到他。
我不想看到这个我们晋国的敌人。最大的敌人。
一个无耻的叛徒。带领燕军的铁骑踏遍晋国的土地,最终将晋国埋葬的元凶。就是他, 一手指挥了这场令整个燕国名垂后世的战争;就是他, 让我们晋国无数的将士, 包括我的皇兄们, 马革裹尸, 征战无还;就是他, 烧了晋国多少城池,百姓流离失所;就是他,让我和仁轩, 和阿碧小衡, 这么多日子来胆战心惊,七嫂还在围城之日难产而死,我们冒死逃出皇宫……
这些,都是因为他!
我不恨那燕国的老皇帝。我只是恨李承汜。
而我,还曾经爱过这个人。并且至今也没有再爱上其他的人。
我不会忘记那个曾经在江南烟雨楼上跟我抢座位的少年。后来我们又在南湖上避雨偶遇,他古怪地给我们买了两把伞。那时候我怎么没有想到,缘分是这样奇妙?
他在圆明园福海边上荷花丛里偷睡。我们两个一起在福海里划船,跑到蓬莱洲我睡了一觉。他为我将弄湿的衣服细细烤干,黄昏我醒来,他就在洲边的船上,一面看书,一面等我。
我曾为了他远走江南,走南诏;我们去过杭州,去过乌巢砦,去过神龙山的密林,去过大理和丽江,在漫天孔明灯里看水中的纸船,他捡了我的船,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
这就是我跟那个少年的故事。我永远都记得这段过去。他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忘记。
可是那个少年,现在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不曾回来。
他不在了。消失在我心里。消散在我的脑海里。我对他最好的回忆,永远留在十七岁的那一年,那一场烟雨楼上的大闹。
而现在这个他,我一点点都不想看到。
我忽然想起,如今我是易容打扮,完全跟我的容貌是两个人。他根本认不出我来。想到这里,我不禁微微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想抬头,只是看着地面。
我听着那脚步声慢慢的,一声一声地走过来,悠闲从容。果然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绣着金丝蛟龙边的黑鞋,那双鞋走到我前方,然后就停在那里。
沉默。
不知多久的沉默之后,李承汜的声音,忽然又再度响起。好像方才的一刻被谁忘掉了,现在才开始说话。
“把头抬起来。”他淡淡地道。
我身子一颤,使劲抱了抱手中的筐子。慢慢抬起头,尽量使自己的目光看上去平静。看向他。
我有一年没见过李承汜了。
一年之后的他,已经变了不少。却又好像没怎么变。人显得更加瘦削,下巴上微微有一圈络腮胡。不知多少天没有剃须。两边的脸颊微微有些凹陷,但是那一双眉,还是如我第一次见他时那样,浓密的似两道深沉的远山。
我认得出他,他不认得我。他果然是没有认出我。看了我一会儿,眼神里什么波澜也无,平静的就好像一潭死水。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微微点点头,然后就往我旁边走过去。去看仁轩。
同样也是一看就转头。他又从我身边走过去,然后在我们前面站定,我们都在他注视之下。
我赶快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听他能说什么。
半晌,他才缓缓道:“你们走吧。”
然后,就听见他低声对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那人高声答了句 “是”,随后就听那人对我们说:“你们几个,跟我来!”
我看到仁轩往后面走去,大概是跟着那领路的人走了。我于是也迈开脚步跟上,后面的人依次随上,我们又跟着另一个领路的人出了城楼。
黄昏的阳光照过来,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我一边走着,一边想到李承汜就这样留在了我身后。他没有认出我来,没有多说半句话,就让我们走了。
方才那一眼,只怕是最后的一眼。我认得他,他没有认出我。
我们几乎是被领着出了玄武门。那带路的兵一直把我们送到城门之外,这才回去。刚才的一切,种种惊险,就好像梦一样,全都一闪而过。
我回头看去,远望高楼上,玄武门上伫立的那个人影,但相隔太远,早已看不分明。
※※※※※
我们出了紫禁城之后,安顿好那位太婆,给了她些银两作酬谢。然后找了家客栈,彼此商量一番。因为金陵城刚被占领,城门盘查很严,所以出城去,尚需谨慎。而且如今身边还带了个来路不明的婴儿。
合计过后,我和仁轩就扮作夫妇,正好那孩子就成了我们两个的孩儿。小衡和阿碧就是我们的侍女。于是把随身携带的衣服找了些出来换上,看起来像是两夫妻和两丫鬟的打扮。此时已经近黄昏。入了夜宵禁,出城已是不可能,虽然都颇为心急,但是也只得等到天明。于是便打算在旅馆里住一夜。等到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买些干粮,然后上路。
我们一进客栈,很快要了房间就进去了。商量一番之后,已经是晚上,该吃晚饭了。下得楼来,但见客栈内坐着的人也寥寥无几,彼此都在小声的说着话。但那声音却总是若有若无的。几张桌子上点着几只蜡烛,昏黄的烛光寂寞地跳动着。店小二正趴在柜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老板则默默的在一边,一面看着账本,一面用手拨弄算盘。
只听得那算盘声一下、一下,想来也不是真的在算账,定然是无聊拨着玩的。
国已破,金陵城里的人一夕之间,也变得阴郁了许多。
我们坐下来,点了些吃的,便彼此沉默起来,因为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外面不时地还有燕军一队一队的来回走着,显然夜里的宵禁更严格。
正无聊地吃着,忽然听得后面那一桌上,两个男子悄悄地聊开来。
“看到没,这是第几拨了?”其中一个指着刚过去的一队燕军说。
“没留神数,怎么也有四五拨了吧?从天黑下来就没断过。”
“唉……”另一个人没有答话,却只是叹息了一声。
那一个听了他这叹息,也没有吱声,大概彼此心里都是一样的滋味。
半晌,另一个忽然道:“你还在这金陵城呆着么?”
“怎么,你想走?”
“对,走。不能再留了,看着就伤心。连皇上都死在宫里了,咱们这老百姓都成了遗民了,还在这儿干嘛?”
我心里一跳,刚端起来的茶杯,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摔在地上,跌得粉碎。客栈里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那两个人声音为此打断,彼此也忽然都不说话了。
“没事吧?”仁轩低声问道。
我抬头看看他,眼里一片迷茫,摇摇头。店小二从另一边过来,又拿了只杯子。
皇上果然死了?死在宫里?是被燕军杀了,还是自行殉国?我心中茫然地想着,刚才这一句话,久久回荡在我脑海里。霎时间,好像我所有的过去,一齐碎掉了。
※※※※※
马车沿着大道缓缓向南而行。我和小衡、阿碧挤在车里,霁儿总算可以出来透透气了。这会儿刚喝过牛乳,正在襁褓里呼呼大睡。昨天晚上这小家伙忽又醒了。又哭又闹,总是不睡,我们几个都没了主意,后来才想到可能是饿了。给他喝牛乳,他又不肯。
最后哭得累了,总算可以喝几口了。喝饱了,这才睡着。这实在是没有办法。因为母亲已经不在了,到哪里去找人乳去?我们几个于是也都没有睡好,隔壁的仁轩大概也被乱了一宿,今天早上也是睡眼惺忪的,这会儿还要在车外面驾车。
我们朝着南门而去,不一会儿很快就到了。金陵城的守门这几日十分森严,守城的燕军严把过往的人,出城都要一一的查看。不过我们乔装得这么好,应该不会有什么破绽。
马车停下来。我听见外面燕军用怪声怪气的北国腔调问话。仁轩便答应着,一切都照原先商定好的说。
“把帘子掀起来。”那士兵命令道。
于是仁轩打起轿帘,我们一齐望向外面。那守城的士兵仔细望过来,把我们一一都瞧了个遍。他手里还拿着张画,似是在按照画找什么人。他一边看我们的长相,一边又看那手里的画,看了好一会儿,顺带瞟了眼我怀里的霁儿。口中咕哝一句:“你的孩子?”
我赶紧点点头,心里紧张的就像打鼓一样,但还是强壮镇定地坐在那儿,说道:“军爷就行个好,让我们一家过去吧。”
“是,是!军爷,请笑纳。”仁轩说着也点头哈腰的,装得还挺像,一面递给他银子。
那士兵果然脸上现出高兴之色。点点头,恩了一声,默默地接过了银子,随手揣在袖里,放下了帘子,然后听他喊道:“行了,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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