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还是在夏末秋初,在东城,天气却已经很凉了。也是因为昨夜下过一场雨的缘故,空气很湿,且浓浓的,前方的道路和往来行人,都朦朦胧胧的,不能看得很清。
顾海下了飞机以后,拎着行李,在路口苍蝇一样乱转。这生养了他二十五年的城市。虽然已经离开好久了,他还是能准确回想起路线的,这里是文康大道,往北走,过两条街,一条菁华,一条花苑,再拐,会有一家福利来酒店公寓……可是这里的建筑铺面毕竟全都变了,哪里哪里熟悉,他一时也说不上,就像又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他是瞎子是聋子,唯一能倚靠的,是手机里那冰冷的导航女音。
有过几辆出租车路过停下来,问他去哪儿,被他给拒绝了。
他还是想,慢慢走一走。
于是太阳出来,天空渐渐清明温暖,路的两边,商场和餐馆一家家开张,车来车往的,遂有了栩栩喧嚣的生意。
顾海慢慢走着,一边试图用自己的手,尽可能低得俯下来自己的身体,呼吸去触摸这座离开了五年的城市,他想找到一点熟悉的气息,从最初最初记忆的开始,到最后最后记忆的终结。
可是恐怕只有极古极旧的气息才算罢。
他这样想。遂走到了海边。很大的一片海:他父亲母亲恋爱约会时常来的一片海,他名字里的“海”,埋葬了父亲母亲还有二叔一家骨灰的海。在这儿,沙滩上,他曾经苦闷发呆的时候,有一片美丽的影子翩跹过来,躺在过这里,睁开眼睛,微微笑了,唤他叫做“阿海”。
海毕竟还是海,不管经过多少年,那海岸线前移还是后退过几分几寸,那波涛仍是滚滚地翻卷着,涨起落下,吞吐过多少生灵和沙石,一点痕迹也不留下。
这儿离他的家很近,步行二十分钟就可以走到。
那时候,他老是在这海边,这儿还能望见他的家,能望见那厢蓝白的天,鲜红的瓦,望见巷子里,他家门口,那栽种得整齐精神的白杨树。
他现在也仿佛还能听到家门前那白杨树随风的历历作响。
“喂,你好,我是顾海。”
“黄老板,我已经提前到东城了,现在在郊区。对,我自己走就可以,不用劳烦你来接了,食宿也不用。”
“我们明天见面罢,到时候再细谈我那本小说出版的事。”
顾海挂掉黄传新的电话,正走到他家,那小巷子口——哪里还有什么小巷子。东城靠海,如今发展好了,郊区这边,原来的房子,都要一栋一栋地改建,拔高,租给外来打工的人。反正过几年,这里都是要全盘拆迁的。原来的时候,这里只有一家小商店,稍微买点儿贵重的东西都要走很远,现在却不一样了,各家都在门前,经营着自己的小摊铺,摆得花花绿绿的,一样也不缺了。每天这些摊子就随着日出开业,到中午最热闹,俨然一个集市。
他在这里走着,在逼仄的环境中间,像个外来人,一丝不漏地,寻寻觅觅,上下打量。
“小伙子,你到这里来,可是来找房子住呢?”
小胖的妈妈跑过来,脸上堆着笑。她穿一身中年女人流行的花肥衣裳,浑身是肉,束缚不住一样,越发油光了。辨认了好一会儿他的正脸,伊脸上的笑容忽然给凝住了。
“你是——小海?”
“是我,嫂子。”
“真的是你!我都认不出你来了。你说你这一走,有多少年了?”小胖妈抓住他的手,两只眼睛一跳一跳的,上下打量。
“五年多了。”
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紧接着,她喊了一嗓子“小海回来啦”,邻居们全都出来了,还有不少租客,也都聚在巷子口。
说真的,被大家围着,他看所有人那形容衣服,没有一个轻易能辨认出来的。他们的相貌都变了,且都穿得阔气了。
“甭说,咱们都知道,你如今发达了。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咱们都以为你不认这里了。”
“小海肯定是想着咱们的,不然不会回来。”
“咱们山窝里也飞出凤凰来了!”
顾海夹在中间,有些难为。
他原想说,他在这里,只待两个月就要走的。
郊间有风,把午间夹着油和剩菜的味道传过来,传飘了整一个小巷子——一个本来小得可怜的巷子,一直飘到最深的,最后,最落寞一栋——还是个平房,那是顾海的家。那是二叔留给顾海的房子。二叔一生无儿无女,病了就一直由年轻的顾海照顾着,临走了,留给他这唯一的庇护——那时候,顾海在东城并没有去处。
那房子,远看去摇摇欲坠的,他五年前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就剩下了什么样。周围都是四层五层的楼了,就只有它,还是低低的,矮矮的,梁间墙上覆了浓密的藤蔓和草,几乎就给那绿色的嚣焰吞没了。
怎么会没有人眼红这一块地?可是翻遍了东城也找不着主人,只能干着急。
顾海记起来,那小屋厨房里还曾放过一把锄头。很小巧的一把,和其他花具们一起陈在一个木制的小箱子里。那箱子和木柄早已经朽了,当年那亮晶晶的铁块也已经锈迹斑斑。
顾海拿起拿锄头来,弯下腰。于是一簇一簇,一丛一丛的蒿草,倒下了,院子渐渐变得平坦,现出轮廓来。
很简单的布置:只一层,一间主屋连带卧室书房,一间耳房是厨房,另有厕所。厨房前面,倚着墙面的是一辆他那时候常骑的自行车,辐条和骨架自然是锈迹不堪。庭前有一个紧贴邻家的小花圃,荒草除去以后,那圆滑的砖石上覆满了青苔,沿着竹竿爬的,依旧很欢实繁茂的,是几株凌霄。
缠缠绵绵的枝干,已经蔓延到了屋顶,那花火红的,鲜艳硕大,在浓密碧绿的叶子中间,红绿相间,热闹非凡。他锄地累了,遂铺了片草,席地而坐。
午间的阳光透过凌霄花树照过来,变作星星碎碎的,温柔轻和的样子。他伸手摘了其中一朵,好看的花冠不要,留下面半截,一瓣一瓣剥开了,花心里有馨黄的蜜露晶莹。
他学着一个人的样子,噙了一瓣在嘴里。
是甜的。
很甜很甜。
顾海赶回东城,为是来和人洽谈他小说出版的事情。
那还是他在东城的时候写的东西。那时候,他还是一个默默无名的自由撰稿人,按人要求写出来东西寄到出版社去,所取得的成果不过是供人一哂之后又退了回来。后几年呢,他有了名气,受人追捧,原来那家书商却又巴巴地倒贴,来要这小说的文稿,荤素说了一通,价钱给得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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