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重逢(1/2)
南岳八百里, 以回雁为首, 岳麓为足。</p>
出了拒霜园, 葇兮直奔岳麓渡口。以前在雁府时,她习惯低头走路, 低眉顺目,雁府的亭台楼榭,雕栏画栋, 居雁州之冠, 她倒从不曾细细欣赏,生怕多看了一眼, 便遭人笑话。</p>
这时,她左顾右盼, 看城门巍峨,楼阁华丽,忽然充满了期待, 仿佛她迟早会住进这朱门红院。她也不知为何会生出这样大胆的想法,似乎从记事以来,她就隐隐感觉到,自己是个不同的。</p>
江边的客栈, 掌柜见来了个欢呼雀跃的客人, 忙亲切地招呼道:“小娘子, 可有什么喜事, 让你高兴成这样?瞧你笑得跟朵花似的!”</p>
掌柜娘子笑道:“莫不是出来会情郎的?”</p>
葇兮听掌柜娘子这么问, 索性问道:“不知我的朋友是否宿在贵店?她与我长得一般身量, 不曾梳发髻,只在肩前垂了两条小辫……”</p>
她话音未落,眼角却瞥见了楼梯处正有一抹熟悉的身影。</p>
葇兮兴奋地朝楼上喊道:“清漪。”这几年来,她素来规矩,从不曾喧哗。</p>
“葇兮?”</p>
“说来话长,我们进屋聊。”</p>
二人来到房内。</p>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p>
“我计算好了路途和行程,顺利的话,一月便可抵达蜀郡。”</p>
清漪拿过桌上刚画好的路线图,先从潭州的渡口出发,一路行船至岳州,再沿长江,一路过荆州、硖州、归州、渝州,然后由陆路到达蜀郡。</p>
葇兮心想,清漪孤身上路,迟早受骗,不如晓以利弊,打消了她去蜀郡的想法。于情于理,去浯溪找郎中,才是最好的计算。</p>
次日,二人从岳麓渡口出发。一路上,船上有几个读书人诗兴大发,不住地赞叹湘江的美景。</p>
葇兮小声嘀咕:“这不就是很寻常的景色吗,有什么可赞美的?文人就是矫情,喜欢大题小做,我读了子厚先生的《祁州八记》,觉得不过如此,他笔下的景色,随处可见。这些文人为了写诗文,什么华丽的辞藻都肯堆砌!”</p>
“非也,这些人定是北边来的,没见过这样秀丽的山川。华夏大地幅员辽阔,东有大海,西有广漠,南有水乡,北有平原。这些山山水水,你见惯了,自然不觉得美,但是对于河东的子厚先生和这群北人,这不是寻常景色,这是诗和画。”</p>
葇兮略有些泄气,“我见少识寡,你可别笑话我。”</p>
清漪心中一涩,苦笑道:“书读多了,未必是好事。你瞧,我不就读傻了么?我看着书上的文字,以为这天下,就是书上写的样子。要是有人曾告诉我,这世界和书上是不一样的,我也不至于走了这么多弯路。”</p>
葇兮不知如何应对,清漪不懂人世险恶,不知人间疾苦,她待人一片赤诚,但别人被世间俗气所染,并不习惯这样的纯真。也不知她这一生,还要走多少弯路。如今她不过才遭受一次挫折,往后的日子,多得是让人头疼的事。葇兮这几年来懂得越多,心中就越忐忑,看来祁绿说得对,人愈是年长,烦恼便愈多。三年前,她被笑敏算计,心中愤愤难平,如今想来,倒不过尔尔。</p>
清漪继续道:“如今,我也算得上是个弃妇了吧。”</p>
葇兮伸出手覆上清漪的手背,“你该庆幸,没有赔了一生。你还什么都不懂,又何必去蜀郡犯险?你在雁府里都能迷路,又怎么保证一路上安然无恙?”</p>
“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以前我还不信,经此一役,才觉得甚有道理。我被书本误导,接下来,我想自己去寻找这世间的答案,顺便去找我的亲人。”</p>
“还早呢,你还没把脚下的路走熟,就想去走世间的路。再说,你的亲人,在浯溪啊,云二娘待你再好,可比得上你亲人?”</p>
“不,你没见过沾衣姊姊,你不知,她是怎样一个好人。她教会了我许多,不只是洗衣做饭,洒扫庭院,我几乎什么都不会,不知天晴天要减衣,也不知下雨要收衣,不知阴雨□□裳要发霉,需得曝晒才能装箱。”</p>
“这些,都是稀松平常之事,无论谁跟你住一起,都会教你。”</p>
“我有遗尿之症,她亲自为我捧盂,我半夜突发恶疾,她亲自背我寻医,我失足落水,她亲自入水施救。”</p>
葇兮倒不知这些,她有时听见谭氏与巧樟说起云二娘,倒从不曾有句好话。</p>
清漪又道:“正所谓无欲则刚,人一旦有了欲望,就会欲壑难填,烦恼也会越多。我有时候很羡慕你,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用去操心,你无忧无虑地活着,没有烦心事。”</p>
无忧无虑可是葇兮对清漪的评价,此番听清漪这么说,葇兮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但看她一脸认真,眸子里分明流淌着一股无奈和羡慕,又觉得她不像是说笑。也对,千家自有千家愁,不过清漪的这些愁绪,显然是因为无灾无难才滋生出来的。如果她知道夏有灼顶炎日,冬有刺骨寒风得感受,应该就不会发愁了吧。</p>
“你这一去,不知归期几何,不如先去我家小住几日?”</p>
“如此,那便叨扰了。我倒是很想见识下‘茄蔬遍地千里翠,瓜豆满藤一院香’的田园生活。”</p>
“你可得有心理准备,乡下什么也没有,没有胭脂水粉,没有华服美食,什么都没有。”</p>
的确,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不过应该有新床了吧,算起来兄长今年已有十四岁了。不知家里是新盖了茅屋来应对,还是兄长直接住到书院去了。</p>
清漪感动地点了点头。如今自己正是失意的时候,蓦然就这么一个人上路,还真是有点落寞。</p>
“葇兮小瞧我了,难道我会是那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之人?”</p>
话虽这么说,葇兮还是有些忐忑,此去只怕会让她大开眼界吧。</p>
辗转几日,二人来到浯溪渡口,葇兮看见熟悉的村庄和院落时,心说道:有朝一日,我会离开这破旧的山村,这些灰瓦泥墙将不再属于我。</p>
“对了,清漪,当年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你的,你对这里还有印象吗?”</p>
清漪看着白如练的江水,看着江边古老的亭子,看着渡口对面耸立的山峰,看着身后延绵千里看不到边的祁山。</p>
“好像是有点印象的,不过这里只是渡口而已,就算我家在这附近,我也没理由经常来这渡口玩耍。”</p>
“真的不打算回去找家人吗?”</p>
“不找,我虽然忘了自己家长什么样,忘了爹娘的长相,但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我父亲严厉冷峻的面孔,想起他拿鸡毛掸子追着我打的场景,想起我拼命地跑向母亲的院子求助的场景,我父亲跑得极快,我生怕被他逮住,好几次跑得差点摔倒。母亲闻讯赶来之后,总会爱怜地将我搂在怀里,用她的脸蹭我的脸,我至今还记得那道疤痕贴在我脸上的感觉。”</p>
葇兮当下不再劝解,领着她再上了去紫槐渡口的船。二人沿路穿过集市、农田和河流后,到了瑶碧湾。夏日里,奉氏穿着褚色的短褐和长裤,坐在门前的枣树下用柴刀削竹条,空地上铺满了金黄的稻谷,奉氏坐着的凳子腿上系了好几条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绑在晒谷坪外侧的石头上,有鸡鸭过来啄食谷粒时,奉氏就摇一摇绳子。</p>
葇兮既欣喜又害怕地喊了声,“阿娘。”</p>
欣喜的是久别重逢,害怕的是当年离家出走的事。</p>
奉氏见了女儿,放下手中的柴刀和竹条,笑嘻嘻地走到晒谷坪外,接过葇兮手中简单的行李。高兴地打量着女儿,离家三年半后,她长高了不少,穿得也体面大方,这要是带出去给村里人瞧,别人不知道有多羡慕。不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脸色还是一如当年般苍白,毫无血色。</p>
“你怎么回来了?”奉氏疑惑地问道。</p>
“雁府一家子去汴京城投靠大周国去了,如今姨母已过世,我总不能继续跟着一起去汴京白吃白喝,也是时候回来了。”</p>
奉氏笑呵呵地道:“雁家家大业大,不缺那几个钱的,你跟着一起进城,没准能嫁个好人家。”</p>
“阿娘,别这么没出息。不靠雁家,我照样给你找个金龟婿。”葇兮胸有成竹地说道。说来,自己长得也勉强算是中上之姿,聪明机智不在话下,又有满腹诗书,何愁找不到如意郎君。</p>
葇兮离家出走的那天,奉氏正好去了潘家镇。</p>
到了晚上,奉氏还不见葇兮回来,急得满村子找,听明叔说葇兮往渡口去了之后,奉氏心知她一定是听到了童养媳之事后吓得离家出走了,于是跑到渡口处看着茫茫的江水哭得撕心裂肺。彼时天色暗了下来,只剩几个渔民仍在江边劳作,那几人听了奉氏的哭诉后,无不动容,有好心的人过来问,奉氏将女儿的容貌穿着形容了一番。有人说道:“等明天天亮了,再去问问那些船家。”奉氏便在江边坐到天亮,问遍了渡口的人,只是这里人来人往,谁也未曾留意到那么不起眼的小丫头。奉氏无助地跌坐在地,捧腹大哭。到了黄昏时分,驿站送信来时,奉氏这才放下心来。</p>
虽然她这个妹妹对自己冷血得很,不过葇兮毕竟是她亲外甥女,想来定不会亏待了她,若能被雁家收房,那也是她的造化。葇兮一去雁府就是三年半的光阴,奉氏倒也没有特别担心。再加上葇兮时有银钱寄回家,想来在雁府过得也算不错。</p>
至于秀婶那边,倒也没有为难奉氏,左不过就是接过奉氏声泪俱下退还的二十两银子。一来,给儿子纳个妾室,其他的都是其次,关键是好生养,葇兮这些年来在家里被她娘压榨得瘦骨嶙峋,不知得调养多久才能给自家延续香火。二来,奉氏并不算个好相与的,为人又孤僻又倔强,甚至有点蠢,爱认死理,将来有了什么事,还真有点担心被她缠上。三来,毕竟江奉宣对自家丈夫有恩,若非江奉宣,自家丈夫还真未必能考上秀才,此事大家心知肚明,她实在不好为难恩人之人,不仅全村的人会说自己忘恩负义,只怕里正也会顾及旧恩站在江奉宣那边。</p>
至于那日奉氏去潘家镇,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p>
奉氏为儿子的束脩发愁,这些年来,她一旦有什么事,从来不会丢下手头的活计,顶多一边干活一边想办法。那日心里实在太过于烦心,儿子是一定要送进书院的,至于女儿,能不卖就不卖,才八岁半的孩子,跟着吃苦受累自己何尝不心疼。更何况她颇有资质,算账算得又快又准,说话也很伶俐,又孝心昭昭。</p>
辗转反侧之下,奉氏于是摸黑出了门往江边走去。前些年,她在湘江里捡河蚌时,曾意外捡到一小块碎银,后来换了八百个铜板。说来,自己一天累死累活从早到晚能编三个竹篓,三十文一个也才九十文钱,这还得刨去砍竹子、削竹条、卖竹篓的功夫。</p>
虽然抱着再去捡一块银子的想法的确很蠢,但是谁又说得好呢,兴许葇兮得上天垂怜,再让自己发次财呢?</p>
这么想着,奉氏就到了江边,远远地闻见有犬吠声。奉氏生来就招狗,不知什么原因,那些狗好像很讨厌自己身上的味道似的。有一回她带着二妹走夜路,遇到一条大狗从附近的村子里钻出来,明明二妹离狗更近,那狗却放佛非要咬自己才肯甘心。自那以后,就算见到还没断奶的狗,奉氏也是吓得花容失色。幸好那狗主人通情达理,赔了自己一百个钱。</p>
走着走着,天快亮了,奉氏忽然心生一计。但眼下还是紫槐镇,几乎人人都认识自己,还是再往前继续走吧,前方是潘家镇,那里应该没几个熟面孔。</p>
到了潘家镇,奉氏循着此起彼伏的犬吠声来到一处宅子前。这个宅子看起来比秀婶家的还要阔气,门前有两尊石狮子,里面的狗觉察到生人靠近,“汪汪汪”叫个不停,似乎警告奉氏离开。</p>
她缓缓靠近宅子的大门,门是半掩着的,留了一条空隙,看来这家人已经起了。奉氏心想,要是主人不小心出来,看见自己鬼祟的动作,就解释说是来问路的。若是有路可走,自己也不想发这要命的财。心中感叹道,死鬼,保佑我不要被人戳穿意图吧,不然你生前的名声就要被我败光了。</p>
忽然,一条大狗冲了出来,朝奉氏扑了上去,奉氏屏住呼吸,尽量保持冷静,一边抬脚去踹那狗,随着一声惨叫,里边的主人出了来,一脚踢在狗身上,转身出门将它反锁在院子内。</p>
奉氏正准备凄惨地讨个说法,抬头一看,提前编好的词瞬间卡在了喉咙里。</p>
是她?那个终身未嫁的老姑娘!听人说她年轻时发过誓,此生非江奉宣不嫁。要说,追求过江奉宣的女子并不少,但眼前这个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江奉宣成亲后迁到县衙居住,这女子为了一泄相思之苦,身为潘家镇人氏,竟然跑到紫槐镇去卖米豆腐。还不止一次绕道专程偷看葇兮卖篓子。</p>
是她?江郎明媒正娶的妻子!当年她明明就是凭着比我多了几分姿色,这才获得江郎的垂青,否则以她耳愚目钝逢人爱答不理的性子,江郎能看得上她?算起来,她现在也才三十出头的岁数,怎么苍老成这样?平常她和葇兮逛街时,光顾着看葇兮了,从未如此近距离打量过她?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来找自己的么?</p>
潘淑年走过去扶起奉氏,颇为关心地问道:“江嫂,那畜生咬到你哪里了?”</p>
奉氏颤颤歪歪地站起来,方才为了被多咬几口,与恶狗搏斗了几招,身上挨了好几下。潘氏扶她进门,“这是我娘家,进来坐会,我给你抹点药。”</p>
“不了。”奉氏挣开潘氏的手,看来自己是没有发横财的命,这个老姑娘的钱岂能要?</p>
潘氏不肯应允,看她的裤脚上有几处牙印,深知受了不小的伤。但奉氏常年操劳,气力大于常人,潘氏根本拉不动。</p>
“阿紫,把姑姑的钱袋拿出来。”潘氏向院内喊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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