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钗布裙(1/2)
唐亡之后,诸侯群起,各自盘踞一隅。五年前,南楚为南唐所灭,从此臣服于周,沦为一方割据。
显德三年,祁州瑶碧湾。
三月桃花争吐蕊,林间蝶舞伴蜂飞,枝头杨柳垂新叶,布谷声声把我催。梳洗罢,携壶浆。鸡鸣破晓去插秧。春来水冷等闲度,祈求今夏稻花香。
整个村庄地势蜿蜒起伏,远处重峦叠嶂,丘陵连绵起伏,水塘河流星罗棋布。金黄色的萝丝子缠绕在灌木上。池塘边种着几棵桃树,微风吹来,落英缤纷,一派春意盎然。
正值耕种时节,村民大多在田间忙碌,院子里,偶有垂髫稚子竞相追逐。
和风无雨,春寒料峭。天微亮,村民们陆续来到田间。放眼望去,别处大多齐家出动,劳作之余,还闲话着家常。而江家的田里,却只有一对母女,两人寂寂无语,尤为冷清。她们的衣物经过长年累月的漂洗,褪色得厉害,到处是三三两两的补丁。
女童觉得腿上有点痒,便腾出左手,在水里洗了洗,伸手去挠,谁料触手处软绵绵,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蚂蝗。她虽见得多了,却还是忍不住低声啜泣,不敢弄掉。
田的另一边,妇人用旧衣物上撕下的布条绑着头发,她年不足四十,却隐有银丝,满脸的沟壑见证了岁月的摧残,她的双眉似乎永远都紧蹙着,神情冷厉,任谁看一眼,都知她过得不顺遂。她听到哭声,蹚着不深不浅的水走到女童身边。
“在哪里?”妇人的声音带着一丝责备。
女童姓江,名唤葇兮。她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稀疏的头发干枯发黄,一看就知长期营养不良。身上单薄的衣衫明显偏大,仔细一看,竟是男装。她瑟缩着伸过左腿,三条浅色的血痕从腿侧滑落。
妇人奋力拍着伤口附近。葇兮疼得直咧嘴,雪腿上瞬间多出个触目惊心的掌印。待蚂蝗松了吸盘,奉氏将其扯下来,放入田埂上盛石灰的竹碗中。
葇兮挽起裤脚,小心翼翼地检查起别处来。
“就你娇气,偌大个田里就你在哭,没用的东西!”妇人虽压低了声音,力度却是不小,她整张脸因生气而扭曲。附近几户人家纷纷侧目,隐有笑声从四处传来。
这样的场景虽见怪不怪,村民们却仍觉得笑不够,有人悄声笑向自己的孩子,“还不快点做事?亏得你把胎投到了我家!”
众人心想,葇娘这命也太苦了,她前头那个兄长好歹还做了几年公子哥,而她小小年纪就跟着这个戾气的娘受尽了苦头。不知她能不能想象,六七年前,她爹爹是何等的风流人物!
那时,村里人见江奉宣考上了秀才,一个个恨得牙痒痒。如今,见这家沦落得如此地步,心里也算平衡了些。
葇兮听见细碎的笑声,撅了撅嘴,弯下腰继续劳作。
“江家嫂子,又骂葇娘了呀!”隔壁田中的男人虽与江家并不熟稔,但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这些年来,这个妇人动辄对女儿恶语相向,甚至拳脚相加,用带泥的手掌掴更是家常便饭。农家的日子确实清苦,三岁就下田的倒也不少,但如此辛勤却三天两头被打骂的,还真不多见。
葇娘时常一边干活一边背文章,一旦少插了一株秧苗,奉氏便要将江家的祖宗骂个遍。他常暗暗叹息,有时想帮她孤儿寡母一二,那妇人总是拂了自己的好意。
也不知,她是如何被江秀才相中的。
有时,趁那妇人不在,他会上前劝葇娘道,“好孩子,你去歇会儿,你还这么小,可别弯成了驼背,我来帮你。”葇娘每每对他千恩万谢,但坚决不肯接受。当真是秀才家的孩子,一言一行果真与众各别。男人心想,我若有这么个孩子,便是割肉卖血,也绝不委屈她。
奉氏听了男人的话,头也不抬,直接翻了个白眼,暗骂道:“千刀剐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插完秧之后,二人往回走。妇人扛着锄头和钉耙,锄头把上挂着个竹壶,右手拎着竹篓,篓子里放着野菜、食盒和石灰碗。
“阿娘,篓子给我拿吧。”葇兮空着手,不忍奉氏如此负重而行,于是小声央求道。
奉氏并不作声。
走至塘边,七八个村妇在清洗去年秋收的雪萝卜,那萝卜皮如红缯,瓤白似雪。待洗净后,用刀切成条,划几道口子,挂在麻绳上,等着风干做成腌菜。
有妇人一边切萝卜,一边塞几块入口,乐悠悠笑逐颜开。
每逢霜降,雪萝卜丰收,州官派人来征收,好看的送入宫中当贡品,次点的则拿去城里卖,再次的留着自吃,或腌或炒或凉拌。有诗云:“一口清脆一口甜,有如苹果下枝颠。为何不向他州植,本州水土灵通天。”
吃萝卜的妇人一抬头,见葇兮母女走来,“江嫂,我与你说个事。”说罢,贼溜溜地盯着葇兮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目光在她的胸前和臀部游移,一脸不怀好意。
葇兮十分不快,趁那妇人和奉氏说话之际,使劲瞪向她,暗骂道:“臭婆娘,要不是我爹爹,你能吃上这雪萝卜?”
当年,江奉宣奉旨去道州办事,偶然发现了这甘甜爽口的萝卜,萝卜只在柑子乡一带的山野之中生长。他颇晓农耕之术,特向祁州县衙提议引种,多次培育后,风味更胜从前。雪萝卜给乡民们带来了可观的收益,不过人去楼空,谁也未将这份情面放在心上。
奉氏将竹篓递给葇兮,“你先回去。”
竹篓虽不沉,但葇兮过于单薄,晃来晃去地有些吃力。路边有个油茶林,每逢清明,一些叶子便会增厚成肉质,当地人称之为茶耳,清脆爽口,涩中带甜。葇兮一边摘着茶耳,一边放几块入口。又采了好些嫩蕨。
院子里,种着葵菜和萝卜,是这年头最廉价易得的菜蔬。屋檐下,堆放着篮篓筐箩、罩笠簸箕,和一堆竹篾。祁州一带,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家家户户都以竹子为生。
门前,一总角少年身边放了个葫芦篓,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蛙声。他从篓子里捉出一只,手起刀落,扒了皮,麻利地去除内脏。这时,一只处理好的青蛙一跃而出,跳了好几步,葇兮忙上前抓住,扔给少年剁了几下。这些青蛙都是极小的,大一点的都拿去卖。
少年名唤江楚翘,是葇兮的兄长,今年十一岁。
木门墩满布虫眼,门锁处锈迹斑斑,屋内坑坑洼洼,墙边放着张宽大的雕花木床,上有精美的花鸟鱼虫。那是当年江奉宣在县衙时,里正代表乡民们出资相赠的。床上铺着烂得不成样子的各色旧布拼起来的床单,依稀露出下面的干草。
那时,江奉不在村里住,只是三节两寿回乡祭祖。里正说,江宅是风水宝地,不可轻易荒芜,故而添了张床积聚人气。彼时,时人常劝导自家孩儿,“好好读书,将来要像江大人一样,当个大官!”
床的右侧,有个樟木书桌,上面划痕累累,早已沦为杂物桌。葇兮时常劳作到半夜,睡前无论如何都要趁奉氏收拾屋子时,从抽屉里翻出书看上两眼,晴天还会搬出去晒晒。有时里正路过,葇兮总会向他请教几个字,奉氏每每加以喝止,不过里正总是好言相劝,耐心地给葇兮讲上一段。
书桌对面,有个樟木衣柜,虽比不上雕花床精美,却也厚实耐用,比其他人随便用几块木头拼起来的好得多。
除此之外,家中再无好物。两张长凳上铺个木板,就是饭桌。
葇兮用竹筒舀了米,又用竹瓢舀了水,开始淘米。
待烧好饭菜后,葇兮出门看了看,然后回屋取下床上挂着的湘妃竹笛,笛面布满了紫褐色的斑块,垂下一根芙蓉穗。楚地遍植芙蓉,有诗云: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自此,芙蓉国便成了楚地的代称。
由于每日锯竹,家里到处都覆了一层灰。葇兮用手揩了揩笛子,轻轻地吹了一声。待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便赶紧放回原位。奉氏对这笛子忌惮得很,每逢江奉宣吹笛时,她都用恨毒了的眼神怒视江奉宣。她怨气久积,又操劳过度,因此看上去比实际年岁老了不少。
奉氏进屋时,葇兮正在盛饭。水缸上,放着一碗姜爆青蛙炒嫩蕨、一碗野菜和一碟咸萝卜。
奉氏怒火中烧,“你再吹,再吹我扔了它!”她一手执笛,一手执穗,眼看就要扯掉,葇兮紧张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奉氏终究还是将笛子挂回了原处,葇兮这才松了一口气。
奉氏端了碗白饭,夹了两条咸萝卜,浇了些凉水,随手拿起一块烂布垫在门墩上,她背倚一侧门框,双脚抵着另一侧门框吃起饭来。自从沦为农妇后,奉氏一向如此。早些年时,她也很节俭,虽每日都有鱼肉,却从不伸筷子。江奉宣亦从不曾劝菜,奉氏没少向葇兮抱怨。
葇兮夹了把野菜放入奉氏碗中,奉氏翻了个白眼,重重地将野菜放回葇兮的碗里,晃得葇兮险些没端稳。
葇兮见她又不说话,唯恐她郁结伤身,“秀婶喊你做什么去?”
除了关心,葇兮此问另有别意。秀婶是何等精明人物,倘若她有什么计算,自己也好有个数。
“她表兄是个先生,劝楚翘去念书。”
葇兮见她开口说话,已然放心。秀婶虽是私心,不过读书终归是好事。自隋开创科举以来,当官无非两条出路,一为习文,二为习武。当年,江奉宣便是因读书翻的身,不料想后来惹上官司,三年刑狱后,从此性情大变,整日游手好闲。亏得逢年过节时,总有人登门求写请柬书信,多少也能减些负担。
“束脩几何?”
如今家徒四壁,兄长若去求学,家里少了个劳力不说,哪有闲钱交束脩。爹爹幼时曾在镇上当账房小童,可兄长哪有这个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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