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今我来思(2/2)
他送的也不止是活络丹,还有现成的红参、当归、白芷、乳香、丁公藤等等常用于骨痛的药材。
江扬忍不住又担心道:“那你自己还有么?”
羌霄只笑了笑:“嗯。陪我去吧,你送。我有事同他说。”
江扬却皱了皱眉:“你怎么不自己送出去呢?”
其实他知道祁出到底还是接受不了羌霄过去的所作所为,若是羌霄出面他未必会收,但若是就此收了,那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没什么强硬的理由不能缓和了,毕竟人总是这样,只要退了一步,就很难不一退再退。
然而羌霄却反是笑道:“用我的名义我也有把握叫他收下,只是何必把人逼得那么难看呢?”
羌霄做事很少逼人。但他往往不需要逼迫,也能用时事逼迫着人做出他想要的选择。他要的是那结果,而不是逼迫本身。
这也是为什么祁出虽不愿意,却到底还是出于孝心收下了“江扬”的馈赠。
这馈赠未免贵重。
他上次遇到的一小棵红参就要价要了十二两,他咬咬牙买下了,却终归也只能买到这么多了。
他娘亲眼前的确面临着一个严峻的冬天。越是到饥寒交迫的时候——越是到这种时候,便越是显出了钱权势的价值——那都是他弃如敝履的,却又是生活要他不得不看清其价值的。
羌霄挥了挥手,就赶走了江扬:“你出去玩,我有话同他说。”
不客气得简直像是利用完了就把人扔了,用字遣词也像是对待什么不懂事的孩童。
然而江扬皱起了一双英挺的眉,假模假式地扁了扁嘴,故意“抱怨”了两句,其实也只是随意地出去了。
祁出等到人走远了、听不见了才道:“……你对他未免欠了些恭敬。”
羌霄笑笑,并不回答,反是含着那笑反问道:“原来你倒是敬他的么?”
祁出不答,却道:“七皇子虽年少,却并不真如时常表现得那般孩子气。”
江扬这人“委屈”也好,“负气”也罢,看似“挫败”也是,“无可奈何”也是,更多的也只不过是一种与人交往时用于缓和的打趣——漫不经心,并不当真在意。他只是不在意看来幼稚、迟钝抑或胡闹、荒唐罢了。也是因此别人与他交往总也难以真发生什么口角,就算当真口角也会被他拉入看似幼稚的孩童似的胡闹。
“我知道。”羌霄抿唇笑了一下,却道,“可我认识他时他也的确还只是个孩子。”
“十二岁也算不得是个孩子了。”
“我有说我是他十二岁时认得他的么?”
祁出诧然讶异,心思陡转,羌霄却是噙着笑“望”向他轻浅温慢道:“你不是总也怀疑我之心性怎会闲居在此?我就说与你听,如何?”
“其实我十一岁前不怎么爱说话……”
他看来温浅,却又好似干干脆脆就开始了那所谓的“回忆”。明明是旁人多也不清楚的事,他真说起来却也像是没什么好避讳的。
……
那是建昭十二年,上元。
……
“喂!”
是一个声音,突然聒噪了起来。
“你在玩捉迷藏吗?我也一起好不好?”
“你怎么不理我啊?”
“……你该不会……呃,不、不会说话吧?”
“那你、你写给我看好不好?我认得字的!”
“……”少年皱了皱眉,声音却像是淡漠,“手拿开。”
倒挂在树上的小孩闻言一愣,生生皱起了一张小脸,却到底还是藏不住声音里的笑意:“原来你会说话嘛!”
看他的样子倒活像是这才松了大半口气。
他倒挂在少年身前,从树上藤也似的垂下,挡住了少年的路,一双手还忍不住继续在少年蒙着的双眼前招呼:“你摘下来嘛,反正我看这周围也不像是有你要抓的人,他们许是骗了你——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摘了我保证不告诉——啊……”
他突然一顿,却是赶忙挠着后脑改了主意,笑得好不窘迫:“不不不你还是别摘了吧!梨虽无主我心有主嘛!何况我这么个外人还在我也不好帮着你骗人嘛是不是!呃——我叫江扬!你叫什么名字?要不我们就坐下说说话吧?你看你也找得怪辛苦的不是?咱们不如坐下歇歇?我告诉你呀——今儿的桂花糕做得可好了!你要不要吃几块我给你拿去?对了!还有梨子酒——我跟你说!我娘亲可会酿这梨子酒啦!不过她总嫌我小不肯给我喝,其实我三四岁的时候就喝过啦——虽然我自己也不记得是三岁还是四岁来着——我跟你说那梨子酒啊——甜甜的!酒味儿可香了!尤其是冰镇过后呀——特别的清亮!我刚偷挖了两坛!今儿个天冷,不用现找冰块它都是凉的!我带你去个暖和点的地方咱们一起喝吧——”
少年动了动嘴唇,却是叹了口气:“你可以……别再没话找话了吗。”
男孩这才真正愣住了,一时僵硬在那里,却像是失了说话这能力。
少年反而冷冷道:“你真以为我是在捉迷藏么?”
他的语气虽冷,却也着实是很平淡。他的声音虽低,语气却似天生的轻,于是轻轻缓缓的,不像有什么感情,男孩却活像被这轻缓的语气迎面扇了一大巴掌,偏黑的脸也是又青又白,倒不全是尴尬,反而更像是羞惭。他呐呐着竟也很爽快就道了歉:“对、对不起……我也是才想到你可能……看不见的……”
——虽然低落之下也不觉有些磕巴,抿着嘴唇,声音有些呜噜噜的,像……是萎靡得要枯了。
“……”少年静默了须臾,动了下嘴唇,男孩看不见他的眼睛也难免更觉得心慌,少年却反而像是透过了那布帛定定“瞧”了会儿他,“瞧”得久了,倒奇怪地叫男孩也静下了心来。
少年“看”着他,最终还是张了张嘴,呼吸了下,竟是很认真地开了口:“我固然是希望能够看见的。但你也不必可怜我。因为这世上的人大多都不如我。”
他竟是如此认真地自负着,倒也真是叫人无言以对。
男孩诧然失语,呆在那里——就在少年的身前倒挂着,眼对眼,鼻尖对着对方的额心。
少年却仍似认真得寻常又淡漠,反而问起了他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蒙着眼么?”
“为、为什么啊……”
“因为我最烦那些笨蛋看不出我到底瞎是不瞎,还要一个劲儿地拿手在我眼前乱晃——”
男孩面色一红——听懂这“笨蛋”说的分明就是他呗?
然而困窘过后他却是不恼,反而倒是忍俊不禁,也重新开怀了起来:“你这人可真够过分的——”
然而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却又活像是什么夸奖,活像是觉得这人也真是有趣得很。
那一日江扬与羌霄初见,便是在夏侯园,元夕宴。彼时满园花灯鱼龙舞,玉壶光转,凤箫声动,映得满园雪色也似争春。
后者原本肤色惨白,然而得了花灯映照,竟也似多了几分人情味儿的血色。
“——我叫江扬!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孩童的声音笑盈盈的……
他到底是道:
“……霄。
云霄的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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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提示:
江扬同学,您有一份薛定谔的回忆到账了,请注意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