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25(1/2)
房间是白色的。
从天花、墙壁、会客的宽大桌椅到复合材质的无尘地毯,白色充斥着这间房间,却并不显得刺眼单调,因材质不同显得明暗不一、错落有致,营造出一种温和而柔软的氛围,巧妙地掩盖住了大大小小的监控屏幕和嵌在墙体中的各式急救仪器所散发出的冷酷意味。
金灿灿、暖洋洋的阳光照进来,镀在房间当中椭球型治疗舱的银白骨架上,透过舱内澄清的液体,在洁白的地面荡开一道道金线似的波光。波光之中有一片人形的阴影,阴影蜷缩着,是胎儿在母亲腹中的姿态。
嘀——
身份识别通过的声音响起,门无声开启,伊利安走进这间贵族专属的特护病房。在走廊里的时候他身姿挺拔,步伐带着军人式的坚定节奏,面色冰冷凌然,一副不可触犯的威严模样。然而当他进入这片花费昂贵的私人领域,门扉自动在他身后闭合,疲惫便像纸袋子里的水一样从他身上渗了出来。
他拖着脚步走近治疗舱,波光在脚下碎开。阳光落在他脸上,冰融化了,变成一种旧绒毯质感的倦怠与宽慰。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神色柔和下来,只有眉心还残余一丝印痕,仿佛忘了消融的一丝残霜。
他第无数次凝视着治疗舱内尚未醒来的青年。那不是他记忆中的少年,液体中悬浮着的是一具完全成熟的男性躯体,身材高大,因骨节过于突兀而显得有些瘦削,然而仔细看去会发现他绝不消瘦,结实而颇具分量的肌肉显然出自生死场而非健身房,只是力量被紧紧地挤在骨与皮之间,才显出一种薄削的、刀锋似的锐气。
数条管线从他身上延伸出来,接入治疗舱的端口,包括供氧、鼻饲和一打监测贴片。那些管线让他显得有些脆弱。然而也只是“显得”——尽管混血的神情被漂浮的红发掩住,只有线条利落的小半张脸露出来,从那微微抿起的唇角和咬紧的下颌仍能看出一副昏迷中依然在拼命战斗的顽强模样。
他可真是一点儿也没变,伊利安想。
然而并不是这样。
莱恩身上横亘着许多疤痕,重重叠叠,只看一眼都让人觉得疼痛。伊利安记得莱恩曾经也有不少伤疤,但绝没有现在这么触目惊心。他试过分辨它们的来源,猜测它们的历史,然而所有的想象最后都成了他对自己的折磨。于是他的目光滑开,投向混血交叠着的修长双腿,停留在右腿膝下那一圈淡红色的伤痕上。
谢天谢地。伊利安想着,无意识地伸出手,隔着舱壁抚摸那道浅色的新肢接续痕迹。这个不会留下来——他总算没有因为自己而再添一道伤疤。
忽然,那条腿抽动了一下。
伊利安猛地一把抽回手藏在身后,活像个偷拿糖果被抓住的小孩子。只是神经性抽动,他不会这时候醒过来的——还不到时间。伊利安试图对自己说,然而墙上骤然激荡起来的脑扫描图却毫不留情地指出一条相反的结论。
他的脚底捻着地毯,两种冲动在他脑子里打架。冲上前去还是转身就跑?伊利安迟疑着,腿上肌肉绷紧,却不知为何完全挪不动脚步。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害渴似的不停舔着嘴唇,眼睛紧紧盯着莱恩——
暗红色的睫毛颤抖,紧闭的眼睑下,莱恩的速转动,然后骤然睁开双眼。
在看清楚自己所处何地之前,莱恩先看到了伊利安。
穿过修复液、穿过玻璃壁、穿过阳光、穿过十三年的分离,莱恩与伊利安对视着,一时间很是恍惚,甚至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醒过来——他依稀记得自己刚刚做了一场长梦,尽管模糊在一片光海里,眼前这个人确实曾出现在梦中。
他下意识地张开嘴,那个名字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而然地滑了出来。
莱恩无声地叫,伊利安。
伊利安颤抖了一下,向前迈了一小步。
下一刻,莱恩脸上的恍惚迷茫骤然破碎,像是一层泥灰塑成的壳碎在狂风中。记忆海啸一样涌入头脑,黑的水与红的火,窒息、坠机、爆炸与战斗——莉莲!
更为清晰的画面自他眼前铺展,通讯屏幕中,贵族将军冷淡而居高临下的神情,伴随着屈辱与被欺骗的愤怒——
那当然是伊利安,这他妈的当然是伊利安!
被遗忘的狂怒重新席卷而来,莱恩一把扯断那些缠在他身上的柔软管线,拳头从内部狠狠砸在治疗舱上。没几下,智能化的舱体就对这一紧急情况做出了相当聪明的应对:开启顶部入口。
水花飞溅出来,赤裸、愤怒而狂暴的男人一跃而起,利爪张开,向怔在一边的伊利安扑了过去。
在右脚触及地面的一瞬间,一阵钻心的酸软刺痛突然咬住他的小腿,莱恩趔趄一步,一记重拳堪堪擦过伊利安耳际。他踉跄着试图站稳,然而右腿全然无法承重,哪怕虚落在地上都会有一根又酸又疼的线在骨头里扯动,让他失去平衡、向地上跌去。
一双手拉住了他。伊利安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脸上冷淡自制的神情全不见了,如果不是他已经清醒,莱恩想,他简直要以为这家伙在慌乱了。
“不能用力——你的腿——时间还没到……”伊利安语速飞快、语序混乱地说着,直到从那双金眼睛里看到浓烈的敌意。他讷讷地停住了话,嘴唇干巴巴地张合了几下,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莱,莱恩,是我啊……伊利安。”
他竭力想让自己微笑得友好一点,可对方冷漠的目光打散了他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那点力气。莱恩木着一张脸,瞪着他的眼睛,慢吞吞地说:“我就知道。”
然后他忽然笑了笑——伊利安从来没见莱恩这么笑过,又薄又短,活像一柄锋利的短刀。伊利安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一记拳头已落在他他脸上,要不是他最后一刻偏了一下头,这一拳准已打断了他的鼻梁。
“莱恩——”他叫起来,然而下一记拳头又落下来。伊利安狼狈地抱头抵挡,松开了握着莱恩的手。紧接着,他被莱恩撞倒在地,两个人一齐倒在地毯上。
重拳再度落下,伴随着莱恩的痛吼:“这是为了莉莲——”
“等等!莱恩——”伊利安肚子上挨了一拳,痛苦地蜷起身,忍着疼痛艰难地说:“莉莲——听我说——莉莲没事!”
第三记拳头堪堪停在伊利安眼眶上方。混血的身体微微发颤,赤裸的胸膛急剧起伏,液体从他脸上滑下,滴在伊利安胸前。怒火仍在金瞳中燃烧,然而最后的重击到底没有落下来。
伊利安大口喘息,满心都是死里逃生的庆幸——他刚刚真的以为自己要被活活打死了,还是被一个重伤员!
重伤员自己也喘着粗气,刚从昏迷中醒来的身体显然不适合打架这种高强度运动。他仍提着拳,手臂却不由自主地颤抖,咬牙问:
“她在哪里?”
“她,她也在这里——不是医院,是盖亚。等下应该就会来看你。”伊利安边喘边说,努力抬头,睁着疼痛的眼睛,看向莱恩。
逆着光,他无法判断莱恩的神情,只有金眼睛与银眼睛相互对视,都目不转睛,都酝酿着某种沉沉的风暴。
过了好一会儿,莱恩收回拳头,沉默着撑起身体,伊利安连忙爬起来,又向仍然站不太起来的莱恩伸出手。
然而莱恩只是看了他一眼,伸手扶住治疗舱,咬着牙,一点点撑了起来。
他倚在治疗舱上,用左腿作为支持,右腿僵硬地挺着,脚趾像中风病人一样蜷缩着,陷在地毯的短绒里。修复液沿着他赤裸的腿滑下,他脚下的那块地毯于是也湿漉漉的,在阳光中呈现狼狈而破碎的样子。
“我该让医生过来。”伊利安快速地瞥了一眼紧闭的病房门。如果从治疗舱里冲出来的是伊利安,早该有医生冲进来了,然而真正付账的人在房间里,他的隐私权显然高于一切。
莱恩并不理他,垂着头,潮湿的红发搭在额前,投下令伊利安非常不安的阴影。
“莉莲,”他忽然说,“她什么时候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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