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32（1/2）
山峰藏在雾后，又高又陡，像是将大地随意撕碎，又未曾拼合，古怪而又无序地堆砌在荒芜的土地上。山脚下散落着一道道毫无章法的狭长峡谷，像是过度杀戮留下的伤口，每一刀都深得直捅地心。它们隐藏在紫色的碘烟尘下，仿佛某种邪恶的捕食者，等待着吞噬任何盲目无知的旅人。
然而这并不能阻挡森普德人。他们驾轻就熟地绕过峡谷的陷阱，向层叠的山峰攀援而上。一丛幽蓝的荧火闪闪烁烁，沿着陡峭的崖壁向上蔓延。超过人类听觉范围的高音在烟尘之上回荡，一首凯旋之歌。
歌声中，青河仰起身体，聆听来自更高天空的风声。
她的手足们正为这场胜利欢欣鼓舞，她心中却没有染上一丝一毫的欣喜。他们不明白，两个俘虏并不是什么胜利果实，而是真正的麻烦。
他们不明白“维尔塔斯”这个名字的意义。
莱伯特，埃西提亚，维尔塔斯……森普德人中，恐怕只有青河将十二贵族的名字记得这么清楚。他们只把那些两足动物当作一类——当作可怕的怪物，当作奴役、屠杀他们的仇敌。对于森普德人而言，“人类”这个词意味着死亡、屈辱与疼痛，意味着逝去的亲朋、消逝的故乡，意味着浸透雾气的蓝血，意味着唱不尽的哀歌。
很多时候，青河也想放任自己投入那片悲伤、愤怒与仇恨的雾海，只是她不能。她涂上了代替鲜苔的荧光涂料（人造品，多么讽刺！），被他们称作“我的长姊”，语气亲昵又尊敬。她的决定不再属于自己，而是为了这个族群，她必须站到更高的地方，看到更远的未来——
她的确这样做了。他们逃出了那个被称作“保护区”的监狱，有了自己的一隅之地，哪怕这里干旱得宛如地狱，但这个地狱好歹是自由的。事情在朝好的方向发展，至少在这两个“俘虏”出现以前。
巡逻守卫第一次发出“发现两个人类入侵者”的警报啸声时，青河还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指望对方只是两个误入的傻瓜，只要埋进流沙就可以一了百了。然而当她看到他们的制服时，这个幻想就立刻破灭了。
那是两个帝国兵。
军人不会“误入”一颗无人行星，他们总是有备而来。尽管青河不知道帝国如何得知这个藏身之所，但毋庸置疑，这两个侦察兵和他们后面的大部队是来搜捕逃亡的森普德人的。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青河几乎陷入了平生未有的绝望。帝国军已找到这里，杀死两个侦察兵也于事无补，只有飞船早一刻或晚一刻发现他们的差别。她一边向众神祈祷，一边竭力想多争取一点时间，却好像看到光子炮邪恶的炮口射出致命的光线，吞没了她仅有的同胞。
然而那不是两个侦察兵。他们其中一个甚至不是人类，而另一个居然是伊利安·维尔塔斯！
这个发现过于惊人，有什么理由会让维尔塔斯和一个混血结伴踏上这片荒芜的土地呢？也许这正是诸神的保佑？青河不能确定。俘虏一位帝国最负盛名的将军也许是件荣耀的事，但无疑也是可怕的祸端。有什么比一位失踪的大贵族更能招来帝国军队的关注呢？在可预见的未来里，那些人类士兵会驾驶那些巨怪似的飞船蜂拥而至，将怒火倾斜在她无辜的同胞身上。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如果帝国军舰的到来不可避免，那么至少在面对前来的帝国部队时，一个维尔塔斯的俘虏能让她不再赤手空拳、任人宰割。这枚贵重的筹码至少可以换来一次谈判，为几个孩子赢得一点逃离的机会……
青河转动头颅。四野茫茫，只有热风卷动沙尘的声音，没有任何追兵的迹象。她仰起头，遥远的深空中，到底有没有一支舰队正在向这里迫近？
这种平静勾起了她心中另一个隐秘的奇想。她忍不住想，假使俘虏们所说的有那么一点真实，如果他们的出现只是一个意外，帝国舰队还很遥远，那么也许……她可以有更好的交易对象？
青河伏下身，光洁的背甲跟随紧绷的肌肉颤动，在赤红的日光下泛出紫色的幽光，锋锐的钩爪扣入岩壁上的缝隙，一拉一跃，快速向上攀去。她有许多事要做，毕竟，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请坐。”森普德首领指着一把高脚圆椅说。
伊利安活动着刚刚被放开的手腕，打量着这间简陋的“会客室”。这地方像是由集装箱改建而成的，四四方方，粗糙而有棱有角。一台粗大笨重的空气循环器占据了一整个角落，呼哧呼哧地运转着，像个活了两个世纪的老人。他只在b-25上拾荒时见过这种东西，而屋子——集装箱里的其它物件也是差不多的风格，一张宽大的圆形高脚椅放在显然被当成桌子使用的大型冷柜旁，冷柜另一边则是一团难以言明的金属物体，各种毫无干系的辐条、梁架和长轴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硬要形容的话，大概是某种具有后现代审美的机械怪物巢穴。
与坚硬冷酷的陈设风格相反，室内又闷又热，水气浓厚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唯一可庆幸的是森普德人呼吸的空气成分与人类非常接近，只是氧含量更高些——这是他们原生星球被开发成旅游行星的重要原因。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那颗星球的环境是这种鬼样子，一开始搞旅游开发的人真不知道是有什么毛病。
伊利安一边苦中作乐地腹诽，一边坐进这张过于巨大的椅子里，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鞋子。这把椅子平时的使用者肯定不是人类，伊利安想。会是某一个外星裔吗？某个森普德人固定的交易商？
森普德女首领动作轻快地爬上他对面的“怪物巢穴”，熟练地将自己安置进去，长腿随意架起，足尖刚好垂到地面，背甲在金属空隙间蹭了蹭，颇为舒适惬意的样子。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将军。”
“我很乐意如此，小姐。我们不妨来谈谈——”
对方打断了他：“我们从最初的问题开始——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像我之前说的——一个意外。”伊利安假笑着说，对方肯定不会相信这个说法——哪怕这确实是真话。
“你太缺乏诚意了，伊利安·维尔塔斯。”果然，女首领的声音冷淡下来，“需要我提醒一下，现在决定你生死的人是谁吗？”
伊利安再次笑了笑：“你可真有趣——我该如何称呼你，森普德的小姐？你看，你对我的了解显然已很充分了……”
“你念不出我的名字。”对方说，“用你们的话讲……你可以叫我青河。”
“青河小姐，你当然不会伤害我——我以为这是咱们公认的事实了。”伊利安说，“你不会傻到想谋杀帝国的将军吧。瞧，我是带着善意来的，只想和你们做点‘私人’生意。”
他刻意地停顿了一下，然而青河沉默着，一言不发。
他于是继续道：“不过如果你们一定要拒绝的话，虽然我的飞船出了事故，但我的部下很快就会到齐——等到那时，决定你们生死的人就只有我了。因此依我看，你不仅不会伤害我，还会对我很好呢。”
他自顾自地笑起来。青河仍沉默着，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发出几声附和的轻笑。
踉跄的脚步声靠近，莱恩立刻从倚靠的角落里站起来，紧张地向闭锁的门口看去。
几声咔咔的开锁声后，集装箱门打开，一个森普德人推了伊利安一把，用蹩脚的通用语说：“别太挑剔，将军。”向莱恩点了点头，又哐地把门关上。囚室内只留下两个俘虏，光着脚，站在热得发烫的地板上，汗水滴滴答答地从发梢淌下来。
莱恩皱着眉走过去，抓住伊利安湿漉漉的手臂，将他拉到唯一的一盏小灯下面仔细检视：“你还好吗？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伊利安弯了弯嘴唇，笑容却显得有些疲惫：“别担心，只是谈话而已。我可是‘贵重货物’——瞧瞧这房间，待遇不错。”
莱恩仍拧着眉头。这“房间”里的情况可谈不上“待遇不错”。这就是个大货柜，里面只有一盏固定的顶灯和一只铁皮桶——大概是厕所的意思。墙壁高处开了几条狭长的口子，透进泛着霉味的湿热空气。不过和外面同样用集装箱连接成的森普德营地相比，似乎确实差别不大。
“所以你去找接待员要了个好房间？”
“啊，算是吧。我和那位女首领谈了谈。”
“结果呢？”
“结果就是给咱们要了一间好房子——好吧，结果是，她大概觉得我是个傲慢自大、没有脑子的、还非得要人伺候的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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