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52(1/2)
皇帝宣布会议到此为止的下一刻,卢卡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并不粗鲁,然而温文之下透出的已不再是卑微抑或谦逊,而是十足的愤怒和傲慢。
他向皇帝行了一礼,第一个走出会议室,与他站在一边的几位议员紧随其后,接着是谨慎地保留立场的中立者,仅剩下三两位帝国忠诚的臣仆也在瞥见皇帝脸上结霜似的神色时识趣地闭上嘴,夹着尾巴溜出门外。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伊利安。他迈出会议室的门口,却又不知为何回过头来。
盖亚上没有真正的落日,但球面“天空”仍每日播放着迷人的暮色。暖融融的橙色与澄澈沉郁的蔚蓝交融,霞彩从窗外映入,弥散开满室辉光。除了仍坐在桌边的皇帝。他的头颅高昂,却笼罩在一层晦暗不明的阴影里。钴蓝色的眼睛藏在深深的眼窝里,像两颗沉沉欲坠的星星。
暗沉沉的星光压在伊利安胸口,他张了张嘴唇:“陛下……”
皇帝抬眼看向他,锐利的目光中却透着些许掩抑不住的倦色。伊利安忽然注意到,不知何时,几丝细细的纹路已爬上了皇帝的眼角。
一股苦涩的味道从伊利安口中漫开,他换了一个称呼:“……基尔,我很抱歉。”
皇帝微微一笑:“你没做错什么,伊利安。”
愧疚像潮水一样涌上伊利安心头,他错了,错得离谱——那些猜忌和怀疑全都搞错了对象,真正的敌人被他轻轻放过,他的朋友——他的兄长——他的陛下反倒被他预判了罪名。他一心将皇帝视作高椅上永远掌控一切、永远深不可测的帝王,可不是这样的,没人能够永远掌控一切——
一个冰冷的微笑浮现在他眼前,伊利安叹了口气:“卢卡勋爵恐怕有点不同意见。”
“卢卡?”皇帝轻笑一声,“我在乎卢卡?”
可那不止卢卡,伊利安想,那是几乎一半的贵族议员,超过三分之一的帝国疆域……皇帝看着他,好像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他脑中的声音。
“你真的那样想吗,伊利安?”皇帝语调严肃地问,“你希望我顺从他们,将我最好的将军——帝国最好的将军因为一起消防事故而革职吗?你希望我主动放弃一半的武装,然后签下那些互利关税和约吗?”
“我……”伊利安的声音噎在喉咙里,“我很抱歉,基尔。”
“不必抱歉,我说了,你没做错什么。”
“我是说……我以为……”他没有说完这句话,但显然皇帝同样明白了他的意思。基利威尔脸上露出一丝了悟的、无奈的笑容,他摇了摇头:“你以为我会愿意这样——你以为比起卢卡那群贪得无厌之徒,我会更警惕你,我的维尔塔斯勋爵吗?”
伊利安绷紧了脊背:“我很抱歉……”
“不,不必。”皇帝平静地看着他,“我会放任一个贵族家族势力坐大而袖手不管吗?我不会的,即便你是它的执政官。但不是现在,伊利安。不是现在。”
“总有一天,当帝国的权力真正收归中央,当这些腐烂冗重的垃圾被清理干净,维尔塔斯也不能例外。等到那时,你将不得不在帝国和家族间做出抉择。但我相信你会做出明智的选择。我从不怀疑你的忠诚,伊利安,而作为回报,我要你给我同等的信任——”
“同心协力。”伊利安轻声说,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如初,“就像你说的那样。”
皇帝轻快地笑了:“就像我说的那样。”
他仰起头,金发几乎融化在夕照的金晕中,柔光模糊了脸上那些岁月战斗的痕迹,使他看上去仿佛一尊古典主义的神祇塑像。不愧是基尔,伊利安想,永远知道怎么摆布人心。哪怕清楚这些话里权术多过真心,但夕阳的斜晖是如此灿然迷人(哪怕清楚那不过是显像板的把戏),在这样美丽的金色里,他甘愿接过基利威尔递过来的剑柄,然后亲手刺进自己胸膛。
伊利安深深呼吸,咳了一声:“但卢卡他们——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议事会上,他们投了几乎所有的反对票——”
“意料之中,不是吗?他们只想要更多,更多,永远不懂得满足,永远不懂得牺牲,不懂得更大的利益——老凯尔文倒是个聪明人,但他所想的也不过是卢卡而已。为了卢卡‘重回巅峰’,他不介意把整个帝国劈倒当成垫脚石。”皇帝再一次发出轻笑,只是这次的笑声里只有轻蔑的冷酷,“不过,他恐怕太高估自己了——还有他那些同党,那些乌合之众。他们想要站在帝国的尸体上飨足腐肉,倒不怕被骨头噎住喉咙。”
暮色渐深,霞光由金转红,如同一片愤怒的火甲披上基利威尔的肩头。他站起身,晚霞在背后熊熊燃烧,犹如演出开始前火红的幕布:“他们想要战争,我给他们战争——但结果只会有一个,伊利安,我们必须赢。”
他们谈论战争,好像谈论一把已经扣下扳机的枪,然而事实上,这事远没有开枪那么容易。
新历1042年是暗潮汹涌又风平浪静的一年。埃西提亚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无论是皇帝还是他的反对者——他们自称作“自由党人”(贵族自治自由党)——都不愿贸然行事,以免叫敌人抓到把柄。况且上一场战火才停歇未久,要想赢得下一场胜利,必须要做好万全准备。
而“做好”的意思是比你的敌人做得更好。1042年初这次仓促的议事会没能让贵族重新团结在皇帝身边,反倒把他们撕裂成水火不容的两团。被否决的经贸和约最终在“保皇党”和“自由派”间分别达成,却没对经济形势起到什么促进作用,反倒是集团间与日俱增的关税和益发繁琐的贸易审查让星际商人们大吃苦头,而随之带来的物价上涨更将压力转递到每个帝国公民肩上。唯一不受萧条影响的是重工行业——尤其是军工相关:航天、能源、运输、武器制造……硝烟在整个帝国弥漫,所有人都在谈论战争,除了那些外交官。无论气氛多么剑拔弩张,但凡出现在外交场所,所有人口中宣称的都是那些压根没人相信的和平论调,只在背过身时撒出一打又一打的探子,每一个都削尖了鼻子往军工企业和研究所里钻。
在这样紧张敏感的局势下,当伊利安收到那条不合规定的私人通讯时,疲惫苍白的脸颊上却无意识地泛起了一丝浅笑。
笑意只维持了半秒。他垂下眼睫,吐出一口苦涩的叹息。
光卡仍亮着。上一条消息的接受时间是……两个月前。
伊利安盯着那个小小的时间标志,一阵沉闷的痛楚从胸口漫开。他深吸一口气,忽略了它,就像他已千百次做过的那样。
毕竟,这全是他咎由自取。
是他开始的。他用尽一切方法,试图不着痕迹的同时将莱恩推远——实事求是地说,这并不困难。他们已很久未见过面了。半年多来,莱恩一直在满世界地飞来跃去,忙着安排布防、组织训练、监督研究……尽管他的军衔始终没能跟上他的职责,“勋爵代行人”的身份和全授权的电子签名仍给了他足够权限来完成任何想要的工作。调配方案、报告和指挥书络绎不绝地从珀尔修斯号指挥舰发往潘迪亚上的勋爵办公室,又在那儿摇身一变,以勋爵之名发向遍布星海的十数支维尔塔斯舰队。
他们的公务通讯如此频繁,私人消息却不知不觉地消失了。除了偶尔的几个深夜——或者说凌晨——伊利安的光卡会微微震动,亮起一抹孤零零的白光。
那些重重加密的信息通常很简单(多半只是“嗨”或者“还醒着”),就像少年时代无数个漫漫长夜里出现的问候。这些微光曾照亮过伊利安黯淡的世界,他紧紧抓着,像溺水者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可现在,它们带来的是灼烧般的疼痛,和不知餍足、无法遏制的渴望。
他渴望那光,想要它长长久久地亮下去。他渴望那光后红色的火焰,肆意张扬的笑容。他渴望那真切的热度,渴望指尖的触碰……
(渴望一个吻)
伊利安簌地抖了抖,不敢继续想下去。他高热般打颤,拼命甩开这些令人心慌的念头,用那副疲惫、疏离而公事公办的态度将那些微光熄灭,每一次都像在胸口剜去一块血肉。莱恩也许会奇怪他莫名其妙的疏远,也许什么也不会察觉——伊利安分不出哪一种更好受些。但总而言之,当对话被匆匆结束,在那丝丝缕缕绞进骨血的疼痛中,唯一一点让他感到快慰的想法是:他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他尽力了。
只是这一次,他没法简单地“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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