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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杀了你。
抱歉,K,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敢承认这一点。抱歉,我拖了这么久才来找你,却还是没有找到。无论是卡拉号还是你,都永远地离开我了。你不想再见到我,我明白的,是我的错,是我先离开
啊,看啊,我又在犯傻了。你“想见我”或者“不想见我”都是假的,根本没有意义。
你已经不在了。
你不在了,所以没有人会明白我为什么如此痛苦,如此痛恨自己。他们不觉得这是罪恶,甚至我自己的一部分也曾把这当作命运,当作“回到原点”,好像这样就可以抹消那七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不是的。我杀了你。就算没人为此审判,我仍然是个罪人,从我抛下你离开船的那一刻,从我买下那支该死的安乐死针剂,或者更早,从我自私地进入你的生活起,从我拽住你的手
该死!该死!该死!!!我真该死!!!!
从一开始,认识你就是我的错。如果没有我,你现在至少还活着,而不是飘在这个该死的小行星带里,连尸体都找不到。
甚至,你还会很快乐。
我原来不是说,你那种生活“压根不配叫生活”?其实不是的。当然,你们的生活确实,怎么说,虽然不像人们通常说的那么野蛮空洞,但总归是,唔,麻木的?这当然可以理解,要是让我生活在那么灰暗得不见天日的矿区,一半的生命都在重复相同的、严苛的工作,一旦出点什么意外、哪怕只是生病就会被杀掉,我一准早疯了。在那种毫无希望的日子里,麻木是最好理解的选择,否则多半就会变成那些信仰西王、时刻准备“赎罪”好进“新天堂”的狂热者吧。我原先不明白这种教人自残的宗教是怎么时兴起来的,后来想想,大概是他们需要一个自我结束的理由。哪怕是假的,有点希望总好过没有。
但你不一样。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你是唯一的、不同的那个。你甚至会对着一块碎矿片微笑。你说它很美,里面像是藏着一朵花。说真的,我实在不觉得那玩意有哪里好看,也不知道一朵花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你的那个笑容……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它。如果可以,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它回来。
让你回来。
反正没有了你,我本来也什么都不剩了。
是的,我承认了,我没办法再假装下去,假装一切都好,假装自己是他们希望我是的那个人,假装我们的那些年只是一段他妈的离经叛道。假装你从来不曾存在过。
多愚蠢啊,我花了四年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K,没有你,就不会有我。我生命中所有的光彩,所有的快乐,所有值得一活的东西,都是你带给我的。
而我回报给你什么?一场该死的矿难?三节断裂的脊椎?没有医疗、没有安宁、甚至没有足够止痛药的七年?
哦,还有一支他妈的安乐死针剂,一支迟到了七年的安乐死针剂。
世界上还有比我更愚蠢、更残忍、更懦弱的人吗,K?你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在我许诺那些不切实际的未来的时候,在我发誓决不眼看着你死去的时候,在我把你抱上卡拉号的时候,你说的那些话——没关系的,德拉尔杰。这不是谁的错误,只是命运而已。不要为我担心,也不必再做什么。我很好。这已经足够了——那不是宽慰我,而是你告诉自己此刻的未来吗?你那么平静地接受死亡,因为早就知道我最后留给你的仍会是这个吗?
那七年里你每一次微笑时眼中的悲伤,那些我吻不尽的泪水,那无数个无法安眠的长夜,也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这个吗?
就算如此,K,你也会预料到,我连陪伴你面对最后的勇气都没有吗?你会知道我是个如此可鄙的懦夫吗?当你在空荡荡的卡拉号里醒来,看到那支安乐针时,你会像我憎恨自己那样憎恨我吗?
我最恨自己的一点,是当我离开你时,我居然是快乐的。
K,你会知道这个吗?
你会知道我根本不值得你的爱吗?我根本不值得活着。也许那些反叛的暴徒并没有错,我本就应该死在那场矿难里,那样至少我就不会害死你了。有罪的人去死,无辜者活下来,多么完美的结局。
为什么不是那样呢?为什么你要救我呢?为什么你要救一个会抛弃你、杀死你的罪人呢?为什么在所有人当中,一次次受到伤害的却是你呢?
这太不公平了。
四年来,我无数次梦到我离开你的那一刻,梦到我扔掉了那支针管,梦到你醒来叫住了我,我甚至梦到我吻醒你,我们像交换戒指一样交换针剂。你靠在我肩头,带着快活的微笑,我们一同睡去,就像一切还未发生的时候。
也许这才是最好的。我不知道。也许我应该换一种寻找你的方式?这样的话,你会愿意见我吗?你会原谅我吗,K?
我不知道,K。也许你会原谅我,你总是比我好太多。但我没法原谅我自己。
我永远憎恨自己。
我永远爱你。
文档结束。伊利安的目光仍停留在最后一行字上。他的下颌咬得很紧,刚硬的线条却仍微微颤抖。
这是德拉尔杰的遗书吗?他又看了一眼日期,712年。
不,不应该这么早。伊利安想着,回忆起不知何时听过的德拉尔杰·帕克斯的遗闻,关于他叛逆的青春期和一个不幸的亚种(是这位“K”吗?),还有那段“浪费了他宝贵青春”的“友谊”——原来这才是真相吗?两个不该相爱的人,一段被苦难打败的爱情……
苦涩的锈味从喉咙里漫上来,伊利安胸口发紧,仿佛里面跳动着的是一整块铅。他盯着文档的最后一行,在旁边打开一份德拉尔杰的生平。
德拉尔杰·帕克斯(678-732),基因工程师,现代亚种基因设计之父。678年,德拉尔杰出生于炬木座κ-d系矿星,后于708年进入帝国第三理工学院机电系学习。713年,德拉尔杰转入基因科学与技术系,迎来了他人生的最大转折点……
他死在三十年代,伊利安想。所以德拉尔杰并没有继续“另一种寻找”,而是在713年转修了基因工程。伊利安的目光向下,滑过一长串的研究成果列表。显然,德拉尔杰将短暂人生的最后二十年全部用来研究亚种基因重组技术,试图改良当时充满遗传缺陷、基因疾病的亚种基因组。
“改良……”一丝嘲讽的冷笑自伊利安唇边浮起。他摇了摇头,关闭了生平介绍的页面,脸上的笑容冰冷得近乎悲哀。
在德拉尔杰去世十年后,现代亚种基因设计完成。自八世纪中叶起,亚种的体能得到提高,衰老期被大幅缩短,他们再也不必面对安乐针剂,无数种折磨人的病痛被压缩进早衰基因型,快速而不可逆转的衰落期成为无可逃脱的终结。
德拉尔杰恐怕永远也料想不到自己毕生的研究竟会得到这样的结果。曾经的他救不了K,后来的他也救不了亚种——所有“拯救”,最后都变成了谋杀。三百年来,死于衰落期的亚种也许比之前几百年被安乐的还要多,唯一的区别大概是,现在的受害者连杀死自己的凶手究竟是谁都不会知道。
这才是完美的罪恶。当生活于其中时,不会有人质疑生活本身,哪怕被摧残、被榨取、被屠杀——这是永远不会被审判的罪行,但德拉尔杰不是唯一的罪人。
我们全都是,伊利安想。所有贵族,甚至整个帝国,一切建立在痛苦之上的繁荣都是罪恶。这罪恶吞噬了K,吞噬了德拉尔杰,还会吞噬更多……
残血般的红发忽地浮出脑海,伊利安猛地一抖,手掌痉挛般攥紧,撑在光脑终端的桌案上。他无法想象德拉尔杰面对K的死亡、写下这份笔记的心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胸膛里翻滚着、冲撞着、燃烧着的熔岩都是什么——那些让他想要痛哭、想要怒吼、想要紧紧握住某个人的手再也不放开的冲动——
但他至少清楚一点:他绝不会重蹈德拉尔杰的覆辙,K的悲剧决不能在他所爱的人身上再次发生。
有些东西必须改变。
他拔下光卡,准备离开,脚步顿了顿,又转回身来,再次在数据库的搜索栏中输入字符。很快,他在以德拉尔杰命名的文件中找到了一张加密图像。
伊利安没花多少功夫就打开了它。光屏上,少年时代的德拉尔杰揽着一个有犬耳的年轻人的肩膀,他们笑得东倒西歪,无忧无虑,在那样的笑容前,好像什么坏事都永远不会发生。
离开档案室的路上,伊利安把文件传了出去。“文件已发送成功”几个字出现在光卡上时,那双沉沉的灰眼睛有一瞬间恍惚得近乎空洞,仿佛里面的魂灵也跟着被发往了遥远的星河。
假使可以,伊利安发誓他会在第一时间离开炬木座,片刻也不耽搁,跳上一艘最快的船,去追赶莉莲和莱恩。他会的,他想的。这股冲动的渴望火一样烧灼着他,能解救一切的水源就在眼前,他却没办法迈出一步。
他的身份太敏感了。
亚种基因手术需要绝对保密,而维尔塔斯勋爵的行踪只会吸引更多不必要的目光,导致无法预测的变数,带来危险与死亡。
贵族,亚种,总是这样。
他叹了口气,微笑得惨淡而绝望。
渴火仍不止息,却被几近残酷的理智牢牢束缚。德拉尔杰和K的笑容还历历在目,如同任何珍宝被打碎后的残片一样闪闪发光,叫人刺痛。伊利安握着满把的碎片,在淋漓的疼痛中看到了那条唯一的出路。
“韦比格。”他说,“关于之前你说的那个问题,帕克斯勋爵有什么想法吗?”
“呃……”韦比格眯起眼睛,迟疑着,无法确定这个试探的意图。
“我想,也许我们应当更深入地讨论一下,正式一点。你觉得呢?”
那双灰色的眼睛看过来,带着不容质疑的力量。韦比格下意识点头,说,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具体会面时间你来安排,地点……就在新司宁好了。”维尔塔斯露出微笑,仿佛礼仪课的标准教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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