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长的咖啡馆(1/2)
最爱看她点烟,又神奇,又优雅,再加上我看不懂的失神……
初二的暑假,我和基友约好去他家打游戏。那天是我第一次去他家,坏就坏在没做好地图工作。他家百度上瞅着那么近,我真骑自行车去就算远足了。他太懒又不负责任,给个地址就在家等着了,也不说接应接应我。再加上我路痴一个,迷路就变得好正常了。大夏天啊,马上就入伏了,我一边顶着烈日骑车,一边眯眼看手机上的导航,衣服湿哒哒地黏在后背,感觉都快昏死过去了。最后结果就是我实在忍无可忍,把车一丢就冲进了一家咖啡馆,一来享受享受冷气,二来要是有啥冷饮解解渴就好了。也就是这天我头一次见到钧姐。
那天我刚进店,就被让人简直不敢相信的凉爽感动晕了。冷热交替太猛是很容易头痛的,但那时候我没工夫想后果,四下一看,居然空空荡荡一个客人也没有,就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坐在吧台里面慵懒地趴着。我说已经关门了吗?女人直起身,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等我被她看得差不多夺门而逃的时候,她开口了:
“没有,坐吧。”
钧姐什么也没多说,就倒了一杯冰牛奶给我。我坐在吧台前的凳子上,拿起来就一饮而尽,顿时浑身通透,汗也消了。然后钧姐又给我续了一杯。
“那啥……你这儿有电源吗?”恢复活力的我问道。
“有倒是有,你要干什么?”
“充电。”我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手机充电器摇了摇。
“那要先问问店长。”
“店长?”
钧姐看向吧台的另一端,我顺着她的目光向右看去。在红木桌子的尽头,一只褐黄色的毛茸茸的东西正静静地趴着,浑身缩成一团,看不出头尾。我猜是猫,因为只有猫才那么趴着。走过去一看,果真是只老猫,我一走近,它就警惕地睁开眼,原来它的左眼是瞎的,它就用它琥珀色的独眼狠狠地瞪我。
“这是什么?你养的猫?”
“是店长。你问问他可不可以。”钧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我无法吐槽。
我还真问了,因为觉得钧姐肯定是寻个由头逗我呢。大人不都这样么,自以为有点幽默感,就喜欢耍小孩玩,这我早看透了,因为我从10岁起就不拿自己当孩子看了。大人喜欢玩什么,喜欢演什么,我就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奉陪就好,好好合作就会有福利,这个我从小就懂。
“店长,我手机没电了,还赶着去同学家呢,没有手机导航我连家都回不了,您帮帮忙呗!”我还故意低头弯腰,做出谦逊有礼的样子。那老猫还真抬起了头,瞪了我几秒,然后没兴趣了似的又闷头睡了。
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再问一遍,反正也都是说给钧姐听了,演得再浮夸点也没事。
“店长说可以,你把手机给我吧,我帮你插上。”
手机充电还要等一会儿,我就继续坐在凳子上小口小口地啜牛奶。我摸着玻璃杯上结起的细密水珠,把它们一个个连结起来,变得越来越大,直到终于承受不住重负,顺着光滑的杯壁溜下来,划下一道浅浅的水痕。有些尴尬的沉默……
“呃……你这儿人还真少啊。”我说,边拿眼打量着整间店铺。店挺大了,但也可能是因为太空了所以显得大。虽然没什么人气,但所有的桌椅都古朴考究,而且擦得一尘不染。我当时是不懂,但后来见识多了才越觉得这间店了不得,桌椅板凳,乃至细节的装饰,都散发着一种低调的奢华。
钧姐微微一笑:“人少点好,多了我嫌乱。”
“哈哈,那样……生意不太好做吧。”我干笑两下,“……那我突然闯进来不是打扰你了?”
“没有,偶尔来个人聊聊天也好。”
虽然她这么说,她却好像没有聊下去的意思,低头不知道在摆弄些什么。
我也不想没话找话,就拿起手机(我数据线长,插座就在吧台里面)查地图。查了地图,又查邮件,查完邮件查杂七杂八的玩意打发时间。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快半个小时了。电冲充到了百分之60,我觉得差不多可以了。抬起头,却发现钧姐还坐在那儿发呆。我心想要不要开口叫人家帮我把充电器拔了,但看她那么入迷,打扰人家似乎也不大好。就那么看着她的功夫,钧姐从吧台里面拿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然后右手食指从容一点,一道小小的红色火苗就窜出来了……混杂着草木清香的如丝细烟里,是我震惊地半张着嘴的白痴样。
“你……你你……”
这个女人在我眼里的形象立马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这是什么鬼啊?!!!我刚刚看到了什么?!!!无法解释!凭我十几年积累的常识无法解释!!!她怎么做到的?!!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他妈瞎了吗?!!夏天太热把我热糊涂了吗?!!冷热交替贪凉的后果?!!!!!脑子突然一阵剧痛。
“你会变魔术吗?”我当时的表情肯定很奇怪,又想展现温柔善意的社交微笑,又无可抑制内心的咆哮。
“噢。”恍若刚刚才回过神,女人带点惊讶地看着我,那目光就好像刚睡醒时分不出现实梦境般诧异。她看了看手中的烟,马上明白过来,转手撵息在墨绿的烟灰缸里。但为时已晚,看到了就是看到了,我追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她僵持一会儿,才低声说:“魔法。”两个字竟如一声暴雷,疯狂地砸进我的脑海!!!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世上有这种奇迹!!!我就知道老天爷不可能那么虐待我!!!我就这道这世界上还有能救赎我的东西!!!我需要的就是这个!!!跳开现实的不可思议!!!无法解释的第一神迹!!!能把我带出混沌无聊现实的唯一上帝!!!!!!!!我要的就是这个!!!!!!
抑制不住内心的汹涌澎湃,我颤抖地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以免自己无力坠下。我听见自己一字一顿地说:“能教我吗?”
老猫“喵”地叫了一声,下地走了。
“不能。”
如我所料,我问:“为什么?”
她说:“你连这是什么都理解不了。”
临走时我问她我明天还能来吗。她说随我便。
推开店铺的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她还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您怎么称呼?”
“叫我钧姐吧。”
“好的,钧姐。”说完,玻璃门把异世界与现实割开,我如江湖少侠一般豪情万丈地跨上自行车扬长而去,内心全是不切实际的遐想与期待……
啊,第一次这么期待明天,有多久没这种感觉了?有希望的感觉真好……
从那以后,我除了上基友家打游戏,就是跑钧姐店里吵她。她绝口不提魔法的事,只是我一来就给我倒杯牛奶,然后心不在焉地听我胡言乱语。我那时也是铁了心了,不信她能一直这么严防死守下去。然而那时我毕竟还是太幼稚了,没想过她既然还会开着店门等我每天来吵,就说明她一直也没有想回避我。真要守秘密的话,直接关店不见我不就好了?但她的店每天都开,我也每天下午都来。慢慢地,我们(或者说我)的谈话内容由不可思议的魔法转换成日常的琐碎小事。
说实话,我本来是想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拉拉关系,好让她松口收我为徒啥的,哪成想说了那么几件小事以后,闲谈就一跃而上成为了主要内容。钧姐是那种很适合倾听的人,她不管感不感兴趣,都不会故意说些伤人的话来让我住嘴,永远是那副淡然安恬的样子。我们越来越熟络以后,我发现她烟瘾还真挺大,有时候一根接一根抽几个小时都不歇的。
我让她少抽点,怪伤身体的。她却告诉我这不是烟,而是草药。我问拿来治病的?她笑了,说还是跟香烟一样,麻痹用的。
就是这种倾诉开始以后,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负能量爆棚的人。我向她抱怨学校,抱怨朋友,抱怨老妈,抱怨社会,抱怨共X党,抱怨Fu*king Life,抱怨自己……描述的时候不免会刻意添油加醋些,那些我讨厌的人在我嘴里都是社会的渣滓,猪狗不如的怂货,我讨厌人家是有充足理由的,我是绝对正义的一方。世人皆醉我独醒,自己才高八斗,又怀瑾握瑜,只可惜一身金光被暗黑的大环境所湮没……当年吹出的牛都是我现在羞于回想的,天知道钧姐那时候是怎么忍住不泼我冷水的。可能钧姐就是那种人吧,永远保持中立,不轻易发表意见。我还记得她说过这么一句话:“错误不是用来修正的,而是用来规避未来风险的。”所以钧姐才不阻止我说错话吧。
天天见面,成天混在一起,陌生人变朋友,朋友变仇人,仇人握手言和,然后在某日街道的擦身而过假装不认识……时间的力量大概就是这样,能改变很多很多。生命如螺旋阶梯,一级一级向上,也一级一级向下,无所谓始终,好像总是回到原点,其实没有一刻回到了原点。
再后来我也愿意把一些深藏在内心的话说给钧姐听。我提到了我妈的不忠,我和爸爸一起撞见了捉奸现场。爸爸的狂怒,妈妈在被窝里惨白的面容,和,站在角落里不敢看也不敢出声的我。最终这张闹剧在我10岁的时候以离婚收场。我那个时候就亲眼窥见了成人世界的模样,也就是,未来我自己的模样。我能怎么办呢?也许这就是大人习以为常的生活,虽然又复杂又讨厌,我早晚都要接受的,我早晚都会变成其中的一份子。娶个妻子,生个小孩,不知道孩子是不是真是我的。也许会和洗头房的小妹暧昧不清,也许会跟同事勾心头角巴结老板,也许会在女服务员收拾碗筷时趁机揩油,也许会在分遗产时和手足撕破脸皮,也许会像野兽一样打骂老婆孩子出气,也许会为了父母的赡养费而逃得远远的……
也许,也许什么也不为,连一个像样理由都没有,任自己在只增不减的岁月里堕落腐朽成自己都不认识的丑陋模样 ……
我很绝望,对未来绝望。这种绝望其实直到现在都有,只是我不像小时候那么敏感了……
我承认我那时候是比较中二,但青春期的中二病不是坏事,可以帮小孩子更全面地认识自己、重视自己,学会怎么在冲突中寻求平衡,发现并理解理想与现实的辩证关系与内在联系。我的价值观全是在中二的那几年确立下来的,包括有钧姐陪伴的那个暑假。
我问钧姐怎么看我妈。钧姐问我怎么看我妈。
我说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是我妈,她做错事是至少我是可以原谅的。更何况“做错事”真的要看个人立场的,万一人家深信不疑那是真爱呢?不道德就不道德呗,人家杨过小龙女师徒恋不是也不道德?“道德”这个词本身就是谎言。
说完我就笑了,钧姐还是那副不置可否的微笑。她不去争辩,却让我自己与自己辩解。她不去回应,却让我自己给出了答案。她不说话,却让我自己看开了。她真的只需要倾听就好了,我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个倾听的角色。我所在意的不一定是那些陈年往事,却是长久郁结在胸口的一团闷气。
渐渐地,钧姐成了我心里最亲近的人,比我妈都亲。以至于我再在我继父面前扮演懂事可爱的好儿子时,再和不喜欢的小伙伴亲密无间时,再听到烦人亲戚在我和我妈背后嚼舌根时,都不再那么痛苦难受了。嘿,我是和魔法师接触的人,跟你们这帮逗比没话好聊的,不在一个level上!我维持好表面的风平浪静,是为了不让你们察觉我懂得了这世间的终极奥义!!!
钧姐虽然不愿意提她自己的事,但架不住我一天三千遍地旁敲侧击。极其少见的时候,她会说一说她们“魔法部”的事。钧姐嘴里的“魔法世界”比哈利波特里演得无趣多了,除了设定奇怪一点以外,和现实世界没啥太大区别(话说哈利波特不也是这个意思?)。
钧姐出生在一个靠海的小村子,但她和她爸爸一直住在村外,不怎么跟村里人来往。因为被明令禁止不允许和村民接触,没有玩伴的钧姐非常孤独,常常一个人坐在海边,一发呆就是一整天。她爸爸看见了,就不知道从哪里捡了好些五彩斑斓的贝壳,每一个都有两只手掌那么大。爸爸把它们分开埋在沙滩上,每一个掩埋点就插一根柳树枝。本来钧姐想,成天海浪这么冲刷,不是早给冲没了?结果还真不是,一连过了好几天,有那么十一根柳树枝还好好立在光滑的沙滩上,有几枝甚至还长了新叶子。爸爸悉心照顾着这十一枝柳枝,等到转年开春的时候,那柳枝竟然有手腕粗细了,郁郁葱葱的,这在一马平川的沙滩上非常突兀。
有那么一天早晨,钧姐被外面叽叽喳喳的欢闹声吵醒,一开始以为是鸟,等一出门,就看见自家屋外竟然聚集了一群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子。她们穿着五彩斑斓的花衣裳,正开心地嬉闹着,一看见钧姐就招呼钧姐过去一起玩。
爸爸告诉她,这就是她的姐妹们了。数一数,不多不少,十一个。
有姐妹陪伴的日子,过得愉快多了。小姑娘们在广阔的沙滩上光着脚丫跑来跑去,留下一串串珍珠似的小脚印,又被海水洗掉,然后再踩下。无忧的日子过了几年,钧姐又有了心事。
原因就在于她的十一个姐妹们无一例外,右脚腕上都栓了一根红丝带。这红丝带是爸爸亲手给她们系上的,说不系上就会被海浪冲走。红丝带的另一端就连接着海滩上那十一棵柳树。丝带再长也都有极限,况且爸爸怕村里人发现,丝带的长度到家门口就到头了。姐妹们不能陪钧姐去镇上,不能陪钧姐去庙会,也不能陪钧姐去塔楼……塔楼是钧姐一个人的学校,爸爸给她布置功课。那时候,钧姐对于魔法还没有概念。
“魔法不是为了修正错误而存在的。”爸爸说。钧姐不懂,爸爸也不多做解释。只是偶然在深夜里,看到爸爸望着妈妈的照片默然。
后来,也是在跟我当时差不多的年纪,钧姐听说了镇里来了很有名的马戏团,当时在这个一文不鸣的小城轰动一时。钧姐心痒痒,她的一班姐妹也心痒痒。后来架不住姐妹们一通磨,那天下午趁爸爸出门,钧姐偷偷解下了那些女孩子右脚的红丝带。她们兴奋地推搡着去了镇上,却不知大难临头了。还记得看马戏的时候,最后一场是魔术,姐妹们都看得目不转睛,钧姐却有些兴致不高。她奇怪明明前面的节目都那么精彩,为什么压轴的却是这些自己两三岁就玩腻的玩意。等马戏散场了,她们几个也玩累了,准备回家。却在半路上撞见了出来找她们的爸爸。那时候天色已晚,爸爸的脸在不明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严肃可怕……
等到他们匆匆赶回家,天已经全黑了,夜晚云遮月下的大海黑黢黢的,庞大得恐怖。还是晚了,潮水已经涨到了家门口,那几棵柳树已经完全消失在了那浓黑里。那一晚,钧姐抱着她的姐妹们蜷缩着守了一夜。
当清晨的第一缕淡蓝色晨光投射进小屋时,那十一个女孩子开始一个一个地消失。就那么“噗”的一下,化作尘土,撒在地板上,融在空气里。
钧姐哭着求爸爸救救他们,爸爸却反问她怎么救。
“用魔法!”
“没有魔法!”爸爸怒吼道。
不到五分钟,当最后一个小姐姐喊了一声“钧妹!”,就掉在地上和其他姐妹混在一块分不出了。地上薄薄的一层土,掩盖了点滴的泪迹……
钧姐瘫坐在尘土中,做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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