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字璇辞(1/2)
正值清晨,风清气爽,晴空万里。
少年清朗如风,驾骡行车,征铎迎风脆鸣,携来清宁。
车轮在官道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车身律动十分平缓。
厢外车辕,紫衫少年盘膝而坐,墨发随意扎起,黛眉棱角分明,眸子澄澈,他侧身问:“郎君,前面有茶棚,可要饮碗茶?”
绵软的少年声回应道:“好。”
骡车停稳,紫衫少年径直跳下,站立一旁。布帘被修长的手拉起,一人步出厢中。
那人志学之年,却已戴冠,窄袖白布直裰,脚踏单靴。
紫衫少年伸手相扶,白袍少年抬手,却只是轻轻一拨,便跃下骡车,向茶棚走去。
紫衫少年待迟他几步,相随而去。
茶棚里人虽不多,多是外地赶路的脚夫,同他们一般起了歇脚的心思,倒是吵杂。二人寻了靠外的位子,叫了两碗茶汤。
紫衫少年问:“阿辞,明日日落前可能抵平阳郡?”
顾璇辞微微摇头:“今夜怕要夜行,你可受得?”
紫衫少年笑笑:“我们倒是受得,骡子已赶一昼夜,需歇歇脚了。”
顾璇辞点头:“不急。”
茶汤上,二人都专心饮茶。
那旁几个脚夫正聊得起劲,一人道:“哎,听说了么,端王受旨回京了!”
“知道知道,端王大败辽人,如此快意,怎能不知?”
另一人爽朗大笑:“打得好!就该治治那些蛮夷!”
“边境安平,端王爷这次回京,想来是不再出去了吧?”
“端王已近及冠,从前一心卫边,却连个婚约也不曾定下,这次回朝也不知那家府上要喜得佳婿!”
顾璇辞饮完茶汤,紫衫少年犹在细饮,他见此歉疚笑了笑,每口饮得多了些。
顾璇辞也不介意,修长的手指轻扣桌面,不知在想什么。
紫衫少年饮完,放下碗,道:“京中怕有变动。”
顾璇辞颔首:“那人定会着急。”
“他不会,”紫衫少年淡淡道,“他会觉得尚不成气候,几多嘲弄罢了。”
顾璇辞摇头:“你忘了端四与佩衡交好。”
“怎会是真情?”紫衫少年不知想到什么,蹙眉,“若当真交好,他也未必着急,端四上下猜忌,不作敌手,佩衡深陷囹圄,也难现光芒。二人皆有限制,于他不过手到擒来。只是他二人虽为名声所累,倒是免受他法,能得个囫囵。”
顾璇辞不再言语,少年亦不再追问,而是静坐。
有人说起豫州那边洛阳郡有个菩萨庙,听说事事灵验。马上有人反驳若是如此,那他还想得个大胖小子呢,息妇月月上香,一年到头也没个音信,福报哪能说来就来?
有一人道:“神佛之说,未尝不可信,我却是知道有个地方闹鬼。”
众人惊异,连连追问,顾璇辞也侧过了头。
那人年约而立,粗眉大眼,皮肤黝黑泛着迎风沙炼出的红,穿着略有磨损的麻布袍,似个走南闯北的脚夫。
他幽幽道:“我和你们说啊,平阳郡的平阳县闹鬼了!”
“怎么个闹法?”另一人又惊又奇。
“陈员外家的二娘子、七少爷、连着两个婢女和一个厨房小厮,都被开膛破肚,接连丢了命!”
“有甚好谈!不就是结了仇怨,莫提这晦气事!”
“哎,若只是如此,还就没什么新意,可那陈家为人向来和睦,不曾结下仇怨!陈二娘子静雅有礼、七少爷得了疯病,丫鬟和小厮更是不用提,这几人能有什么仇、什么怨?怎都招来此祸?不是闹鬼是什么?更何况那小厮死的时候啊,是在二小姐的闺房外!而且在小姐死后,常絮絮叨叨说‘鬼索命’!”
有人质疑:“说不定是哪个通缉犯正恰巧去了平阳……”
“没!你说奇不奇怪,平阳郡也就这陈家遭殃!”末了又添:“陈家可请了大师除鬼,听说是什么狐妖作祟,哎!别不信啊,我刚从平阳来,同行家中有亲眷在衙中当差,千真万确!”
那人也是胆大,生死之事随口拈来,神情自若,讲得又有头有尾,旁人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宛自提心吊胆。
倒是也有笑话的:“胡闹!陈家当年择了那块地,不就是慕中了风水?那轩逸道人,就不是高人?”
“这……”
有人突然道:“平阳县不是要来新知县?听说那人破了金陵绿湖案,还是这次科举榜首,近日也该到了,说不定能破这案子。”
与他同行的人附和:“绿湖案满京震动,沉积十一年!他既然能破绿湖案,也定能破此案。”
麻袍男子神色不愉,但到底没有说什么,骚动自此平息。他们又谈起了金陵事。
顾璇辞与紫衫少年又坐了一刻,顾璇辞起身结账,紫衫少年去了厢中夹层取了木碗、干草,问店家买了碗水,待骡子喂饱喝足,才请顾璇辞上车。于是咯吱声又起。
行出六七里,南风起,正是晚夏,风清气爽,紫衫少年出声问:“郎君,为何说端王与二皇子交好?”
顾璇辞放下手中经卷,笑了笑:“今哥哥又为何觉得端王与他一母同胞的兄长不甚亲近?”
紫衫少年思索一会儿,谨慎回答:“端王十四时,任宣节校尉,时环妃娘娘久病,宫中忌讳,当时废太子名头正盛,三皇子治瘟有方、消水患正得宠。二皇子先前因天资聪颖不思进取,以至课业不善,几番惹陛下不喜,更对支持太子朝臣之首,陈家陈洵之子出口恶言,和陈家结下梁子还惹人话柄。太子一党想除掉二皇子这个威胁已久,若非岭南一役大胜,端王当时不随大军,而是从岭南提早回京,二皇子与母家定要遭难。端王回京探母本守孝道,却违军中规制,让人得了由头。二皇子为人难以评述,但毕竟久在京中,何况皇上多次维护,太子一党不敢紧逼皇上。端王幼年从军,是环妃跪地亲求,父子之情本就淡薄,借端王年幼轻狂,潜力可期,外放十六塞之一冥厄任队将,纵是端王自己也说不出什么。一来,打击二皇子母家,二来,免端王日后掌岭南风军军权,继岭南军何付老将军的职位,三来,若端王不适落差,颓废自弃,军中少将的名头一毁,环妃失势,兄弟隔阂,日后端王得势,也可控。”
顾璇辞了然,又问:“怕不止如此?”
紫衫少年笑:“是,一年后,雁门关守将云麾大将军点名要端王入帐,本是好事,二皇子却当堂斥责端王莽撞不通礼数,这也罢了,竟还提名杜家杜晓飞……郎君也知道,杜家向来是附和陈家,二皇子可不是白白失了先机?陛下便道冥厄可锻炼端王,云麾大将军怕当真塞过来排兵布阵半点不通的文官杜晓飞,急急应了,此事作罢。”
“说因此结仇,这倒也不至于,毕竟是环妃的亲子。”
环妃这个人,是大殷的神话。
古来鲜少女子从军,女子之身官至三品,为平定外患立下大功者,自环妃之前,此朝闻所未闻。
大殷老一辈的人们也许记得,杭家有女,闺名
“小辞啊,你要知道,史上少有女子率军之例,能与男子战功比肩,得朝廷赐官者,更是古今未闻。而能心坚无畏、怀志无惧,在千万人中择天命所归,雪中送炭者,足以让你敬畏。”何稽抚着雪白的胡子,微微笑道。
今上并不是安安稳稳接过皇位的。
他先是怀王。
“正因为是亲子,环妃跪在御书房外三日三夜才求得端王五岁便外放岭南、从军教养,可他的同一所出的兄长却锦衣玉食,不清局势,反差之大,难道不会怨怼?”
“这不至于让你如此定论,想来还有其他吧?”
“这便要说到‘宝鉴血案’……郎君既然是顾家远亲,想来也知,那时是端王领军,二皇子受皇命随官出策,为保顾家庄不生事非,二皇子居然想出派内应下蒙汗药的主意!”
紫衫少年越想越觉好笑,险些笑叉了气,缓了缓道:“不行不行,当真可笑,顾家世代习武,天下第一庄的名头岂非白得,若非端王拦住人,换了大剂量的西域曼陀罗,那支围剿顾家庄的队伍,怕是死得连骨头都成渣了吧!大殷恐怕早已四分五裂,哪里还能抗西辽!”
顾璇辞唇边也有了浅浅笑意。
“三度生死,只要不是这二皇子装疯卖傻,那端王又绝非圣人,不结仇,难道还一笑泯恩仇?”
紫衫少年直摇头:“此后应是还有些渊源,我便不知了。等到端王封王时回京,二人算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竟未进对方府邸!二皇子看不清也罢,端王当时战功赫赫以‘谋师’之名名震冥厄,难道也看不清?”
他想了想,又道:“但我听说,端王对战西辽,有一次某策失利,性命垂危,那一次二皇子上奏请,以渎职、办事不力为由,将端王撤职查办。”
顾璇辞怔了怔。再如何不通政事,那时也该明白唇亡齿寒,环妃既然肯作恶母也要斥子离京,此事也定然提携,若当真如此上奏,怎能不生疑?
紫衫少年有些复杂地笑了笑,一丝不苟驾车上坡,口中道:“再是一年,端王……少爷,你看前面!”
顾璇辞蹙眉,掀车窗帘望去,只见前方近约两丈处马车斜卧,四周俱是刀划痕,车辕也已经散架,左前轮滚落一旁。
一老者眉头紧皱,面色苍白,半倚在少女怀中。
少女豆蔻模样,粉襦白裳,眼中泪珠涌动,在老人胸前提着开口的水袋,似本为老者喂水,听少年高呼而停手望向他们,唇手皆颤。
顾璇辞微微皱眉。
少女塞上水袋,急切道:“爷爷犯病,可能搭一程?”
紫衫少年这才停骡,似笑非笑道:“缘何要载?”
少女小心放倒老人,步至顾璇辞车前三尺,福礼:“自然是付银钱的,不求同路,只求载去临近县城,有个依靠。”
紫衫少年笑:“我们连你惹了何等祸事都不知道,万一后患无穷,我们可又怪到谁头上?”
“小哥也见了,我与爷爷唯有二人,只是路遇山贼,那山贼虽贪财,倒也守道义,留了活路给我们。墨阳县离此不远,只捎到那里便好。”
紫衫少年又笑:“我们怎知你所说是真是假?你样貌也算不错,怎得未被山贼掳去当寨夫人?”
少女也笑笑,竟真有几分喜意,她道:“自然是山贼头头惧内!”
紫衫少年摇摇头,不说话了。
顾璇辞问:“你怎知我们是善人,不会夺你钱财?”
少女又笑:“我就是知道,郎君能奈何?”
紫衫少年的头摇得更厉害了,他纵身下车,几步已立在老人身旁,蹲身细细查看。
见老者额间汗浓,呼吸微弱又喘促,口唇淡红。抬手开他口,见舌红少白多,右手诊脉,蹙眉。
他扭头问:“你爷爷是否面色常如现在这般,或感胸闷不适,易疲感倦,不劳也多汗?”
少女点头,异道:“胸闷不适未听他提及,面色倒是二哥难释,多次提及探病,爷爷连斥他多想,也就作罢。我们以为爷爷年老,应是常态。”
紫衫少年点头,少女又道:“他也常梦魇,可也是病?”
紫衫少年点头,将老人拦腰抱起,走向马车,顾璇辞掀开车帘,帮他将老者平放在座上,容紫衫少年细细安置,掀帘问:“姑娘可避讳男女之分?”
少女一怔,反问:“避讳如何?”
“你若避讳,就坐外面吧!不比垫子,硌得疼!”紫衫少年冷斥。
少女对紫衫少年的斥责不以为意,顾璇辞却轻笑:“你若避讳,我便坐外面。他骑骡子便是。”
紫衫少年嫌弃道:“我可不愿和这丫头一处。你还是快快进去。”说后半句话时扭头瞪着少女,带着股恶狠狠的劲儿。
少女登时哭笑不得,道:“郎君不介意,小女子岂有不愿之理?”
顾璇辞便不言语,坐回原位,紫衫少年跳下车,待少女背上藏在她所乘车厢暗格的包裹上去坐好,才斜坐驾车而行。
顾璇辞问:“娘子如何称呼?”
少女笑笑,向他作揖:“我姓沈,名含毓,‘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的含,‘丰圃草以毓兽’的毓。”
顾璇辞道:“外面的是我朋友,姓叶,单名今,‘我今不阅’的今。我姓顾,字璇辞,‘璇瑰’之璇,‘安定辞’之辞。”
沈含毓抿唇笑了:“我还以为是‘故人西辞黄鹤楼’的辞呢!”
顾璇辞也笑了,他道:“初时确是这样想的。”
沈含毓啧啧称奇:“难怪你如丧考妣。”
顾璇辞问:“哪里?”
沈含毓道:“哪里都是,你衣衫整齐,笑不露齿,动作缓和,公子做派。可笑只因着外面那位小哥欢喜,目光宁静,却让我不作他想,那是见惯生死,以为常态的淡漠。小哥见我先未停车,是等你发话,你却毫言未启,他觉我言行无疑,又忧我爷爷昏厥才自行停车。所以我知道他后来所说一是想让我知难而退,二是看我品性,实则皆是请求你同意。”
沈含毓顿了顿,又言:“你扶我爷爷,十分细心,却无丝毫忧色,说明你精于算计,自有胸襟,也说明你确有救治之意。”
她再次福礼,神情肃穆:“多谢公子。”
顾璇辞静静看她,忽问:“为何觉得我父母双亡?”
沈含毓笑了笑:“啊,这个是猜的。你心有善念,百善孝为先,小哥问我为何没被掳走当寨夫人的时候,你皱了眉,你认为我是麻烦,自然不是不喜他冒犯我,我想是不愿他在我的爷爷面前这样说我。”
沈含毓笑得有些寂寥:“你如此敏感,又多疑,却未问及为何只有祖孙二人同行这件显而易见的疑点,是守礼,恐怕也是不愿让我伤心。这是唯有亲人逝去,才能懂得的道理。”
顾璇辞道:“我们也可是与亲人不亲。”
沈含毓摇头:“那你就不该在小哥问我爷爷病症时又皱了眉。”
顾璇辞怔了怔,才恍然。
沈含毓又道:“你先前读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书页边缘泛黄,说明有些年头,却保存的很好,而且不曾常阅。而车不算平稳,你性子沉稳,事事深思熟虑,依旧能读,证明你爱书,也是个细致的人。可你若真正敬佛,用得便该是手抄本,因为如果常读,会害怕磨损。”
顾璇辞瞥了眼因沈含毓上车而拿在手中的经书,没有说话。
沈含毓笑了笑:“况且手抄最为诚心,不论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做,总不能是临行前突然长辈生病,才取出不知搁置多久的书来读。如果你父母近期生病,小哥便不会真的笑着和我说话,他敬你,不愿让你丝毫烦心,连开心也会下意识抑制。”
沈含毓含笑道:“所以结论出来了,你家中有长辈逝世,与你极为亲近,他们亡时你不在身旁,更可能你很久后才知道,所以心中愧疚,通读此书。”
沈含毓皱了皱眉,但在她透着灵气的脸上,十分可爱:“说不通的是,你总不能突起念旧之心,近期怕受了什么刺激,或者直到最近才知道此事,小哥不知道,所以才能笑。”
顾璇辞问她:“缘何认为叶今敬我?”
沈含毓认认真真看了看他,然后笑了:“你生气了,我不说了。”
顾璇辞再次沉默。
叶今倒是哈哈笑了,道:“我喊你郎君,处处以你为先。可不似家奴听主子指令,你虽对我亲近,却毫无亲昵之意,尊我也疏离我,明明警惕却容我同行,说明我们的交情不是朋友,更像利益关系。她觉我傲气却俯首称臣,你不亲却以我为重,所以断我敬你。再有便是,刚才扶人的时候,我先向车厢望了一眼,怕是那时候被沈姑娘看见了吧!”
沈含毓抬手掩唇止笑,点头道:“是这个理!”
顾璇辞面色微红,喝道:“叶今!”
“少爷,我在!”叶今麻溜应道,声音里却带了几分喜意。
顾璇辞气恼,却什么苛责的话都说不出来。
沈含毓饶有兴致地听他二人互动,心想长的却听小的,是因着什么呢?
顾璇辞憋了半天,咬牙道:“以后别给我惹事!”
“郎君,沈姑娘识礼明理,不会给郎君添麻烦!”
沈含毓噗嗤一声笑了,连忙举手,正色发誓:“对对对!待我到了县城付了银钱,日后涉及你们除非得到你们许可,否则任何言语丝毫不发,违者天打五雷轰!”
顾璇辞这回又羞又恼,知他二人拿他调笑却辩驳不得,最后干脆不说话了,拿起经书来看。
沈含毓却仍有一事忧心,眉头微皱。
顾璇辞未抬头,却淡道:“到了墨阳县,叶今定然给你爷爷治病。”
沈含毓眼中微喜,可转眼忧色更甚。
傍晚的时候,老人转醒,那时沈含毓在吃干粮,顾璇辞食毕,默读《地藏菩萨本愿经》,叶今拿着三个空水袋去接水,以便夜里行车。
沈含毓见老人醒来神色瞬喜,她笑着唤:“爷爷!”
老人微张了张嘴,顾璇辞道:“莫吵他。”
沈含毓连连点头,见老人视线转向顾璇辞,她笑道:“是顾郎君帮了我们。”
顾璇辞微不可察地挑眉:这丫头倒是会装。
他放下书,作揖道:“在下姓顾。”
见顾璇辞没有介绍叶今的意思,沈含毓补充道:“他还有个仆从。”
顾璇辞更正:“是结义兄长。”
沈含毓微怔,面上微有怪异,却向他作揖道:“小女子失礼了。”
顾璇辞摇头:“无碍,我体弱,多逢他处处照顾,你误会也是应该。”
老人缓过气来,出声道:“多谢顾郎君。”
顾璇辞道:“不谢。”
老人问:“顾郎君是回乡?”
顾璇辞道:“过平阳郡,寻医。”
老人面色微霁。
沈含毓不说话。她乖乖半阖眼,坐得笔直。
老人望她,目中泛了柔:“毓儿,让你担心了。”
沈含毓轻轻摇头,道:“爷爷,应该的。”
扒开草丛的声响传来,脚步声微急,少年在帘外朗声唤:“璇辞?”
顾璇辞应:“哥,你可是吃了?怎得比昨日慢了这么多。”
叶今放下心来:“未曾,路上猎了只兔子。”
老者面色缓和,这兔子总不能是二人商量好谋害一老一孺的,顾姓少年因病怕生也算常理。
叶今掀帘递上水袋,斥顾璇辞:“放书!你就不知道休息?”
顾璇辞笑得有些憨,喏喏应是,接过水袋,将叶今右手的水袋递给沈含毓。
沈含毓接过,想要介绍,却见自家爷爷盯着叶今不放,眼里似喜悦似疑惑。
老者出声:“你……”下半句却说不出来。
少年肤色若麦,朴素衣衫,面容清秀。
叶今像是刚刚发现老者已经苏醒,笑得客气:“翁,我们载你们一程到墨阳县。”
老者睁大眼望他,缓缓面色,又道:“多谢。”
“顺手之劳,何足挂齿!”叶今朗笑,如朝阳。
老者也微微笑了:“老夫失礼,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叶今道:“我姓叶,单名一个今字。那是家弟,顾姓,字辞。”
老者颔首。沈含毓见他袖子微微发颤,心下一凝。
老者缓缓道:“原来姓叶。”
叶今微微躬身。
老者叹道:“老夫姓沈,这是孙女七娘。你们同七娘一并唤我爷爷便可。路逢山贼,我又是这般,若非你们兄弟相助,还真要为难我这孙女……当真是感激不尽!可否留个方式寻你们?老夫定让家子登门拜谢。”
叶今摇摇头:“阿翁说得什么话,不过举手之劳,不值言谢。阿翁莫要再提!”
沈老便不再提拜谢之事。
沈含毓将干饼搬成小块,就着水一口一口喂给老者。
那只兔子最后被叶今烤熟三等分分给三人。顾璇辞硬争着和他一起吃,直到叶今无奈同意。
是夜,叶今驾骡车赶路,顾璇辞靠车厢假寐,沈老与沈含毓同坐一处,小声说着什么。
“爷爷,幸亏他们相援,不然含毓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沈含毓小口小口喘着气,满脸后怕与欣喜,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毓儿心善又聪颖,上天自然眷顾。”沈老温言,伸手揉了揉沈含毓的头。
“毓儿回去定要找二哥哭诉,他怎么能把我们扔在客栈,留下一封信就走!您可是他的亲爷爷,我可是他的亲妹妹!”沈含毓气不打一处来。
沈老无奈又宠溺道:“你二哥不是有事吗?等毓儿长大了,不要也是这样就好。”
沈含毓气鼓鼓地望着他:“爷爷!你又笑我,你明明知道我长大定然会像三哥一样,可不也是来无影去无踪?”
沈老含笑:“那怎就抱怨你二哥了?”
沈含毓瘪了瘪嘴:“我就是抱怨抱怨……”
“对了,爷爷,叶郎君说能治你的病!”
沈老问:“他如何说?”
沈含毓心下一沉,面上却带三分惊喜笑意:“叶公子说您面色常白、常感胸闷、易疲易倦、不劳多汗,我问他爷爷的梦魇是否同症,他也点头了,说是到了墨阳就给爷爷写药方、抓药!”
沈老未斥叶今年少轻狂,却是笑道:“毓儿,我们出门在外,亏得他们援助。他们亦有不便,莫再麻烦他们兄弟二人,明日你推辞了罢。”
沈含毓点头应是。
车厢陷入寂静。
顾璇辞睁开眼,语气怯怯,却带着些僵硬问:“你们从哪里来呀?”
沈老微笑:“我们自金陵而来。”
“为什么而来?”顾璇辞似是好奇追问。
沈含毓快人快语:“来找药。”
沈老叹道:“我家世代学医,听闻湖州吴兴郡出了奇药,可生死人肉白骨。我与孙子孙女去湖州一探。只是药未找到,我孙子却因事离去,只得我们老幼反回,岂知路遇山贼!”
顾璇辞不解,声音带着些温软:“既然出来寻药,为何携老带幼?”
沈老又笑:“家子不愿带他,他大哥有事,毓儿又吵着要来。”
顾璇辞疑心这理由是推脱,老人年已花甲,沈含毓仅是豆蔻,京中人氏当真如此开放?金陵离此近九百里,那沈家孙子不是忧心沈老病情?对此竟也是放心?
沈含毓道:“是这样。生死人肉白骨诶,听起来难道不好?我们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顾璇辞心道这理由更不可信,世代从医,怎么会不知道这世上从无能逆轮回的药物?但既然沈含毓这么说,他就信。
这算是两只算盘的默契。
二人对视一眼,唇角皆泛起一丝笑意,很快又敛去。
沈老假装没有看到二人“眉来眼去”,他问顾璇辞:“你们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怎得没有父母长辈同行?”
顾璇辞道:“我年幼失枯,容师父收留,读了些诗书。前些日子进京赶考,路上遇见哥哥……”
顾璇辞下意识望了望车帘,才道:“哥哥也出身医学世家,父亲给人治错了病被砍了头,母亲也郁郁而终,以至家业败落,穷困潦倒。哥哥本有一身好医术,可却不愿给人治病……”
叶今在车外嘴角抽了抽,他还是第一次知道顾璇辞真的这么能扯,果然顾璇辞就是来考验他的承受能力。
但是……
叶今盘膝,陷入沉思。
顾璇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遇见他的时候,他饿昏在路边,我就分了半个馒头给他。他说定要报答,见我身有寒疾,决心与我同行,帮我治病,只不过天不待我,哥哥也治不好。他会些武艺,京中帮我挡了几次欺凌,后来我榜上无名,情绪低落,他便说与我结拜兄弟,随我东行寻医。”
沈含毓嗤笑,连连惊叹:“好话本!”
沈老也笑。
顾璇辞羞涩含笑。
叶今终于出声打断:“沈翁,沈姑娘,若是觉得不适便喊我一声,我停车休息。”
沈老颔首,道:“小子不必担心,我这把骨头还算硬朗。”
沈含毓笑道:“令弟故事实在讲得太好,含毓现今连睡意都没了半分,哪里来什么不舒服!”
叶今摇头,不再说话。
他望着头顶星光明朗,心想:这世上,半分谎言不是最动人心?他教给我的道理,当真是半分不差。
无论叶今、沈含毓、顾璇辞,都以为这不过是一次天时地利人和的碰面,唯有沈老,透过窗外浩瀚星空,隐隐约约看见了命运的轨迹,宛自叹息。
墨阳县,辰时三刻。
叶今从药铺走出,将药递给沈老,道:“主方宅中汤,分量已附纸。”
他顿了顿又道:“保持宁静平和的心态,规律作息,平时多走走路。”
沈老笑着接过,沈含毓入城时已经推辞,可叶今却不同意,说你家不如我,带沈老来了这里。
如果是别人,沈老可能会斥责孙女,亲自推拒,为“不如”而不悦,但眼前这个人,是他心里想的那个吗?
沈含毓正是知道爷爷的意思,才应了下来。
沈含毓说托人送信,在东城门集合。
沈含毓此时已在广宏质库前站了许久。有经过的人窃窃私语,这娘子长得俊丽,就是不知遇了什么窘境。
最后,她仰头看了看匾额,迷了眯眼,迈了进去。
小二笑迎了上来。那笑容既不敷衍做作,也不浮夸轻浮,更不过分至炽烈,是和煦如春光。
“姑娘要当什么东西?”
沈含毓含笑望着柜台,说:“我来见见你们掌柜。”
小二一愣,刚想问娘子何方人氏,苏掌柜正核对帐册,正巧歇了歇,听见此话抬头,神色顿时喜也不是哭也不是:“我的七娘子啊,你不是说第二天就离开墨阳么?怎么又回来了?”
沈含毓嘻嘻笑道:“我这么惹人怜爱,又这么喜欢苏掌柜,我还以为苏掌柜会很欢迎我呢!”
苏掌柜哭丧着脸:“七娘子,别叫着我这属下们去找那什么白骨花,属下定然是惊喜万分的!”
沈含毓道:“那便是了,笑笑吧,我有事要找你。”
苏掌柜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了沈含毓一番,脸上几番波动,最终面色肃然。
墨阳东城门。
顾璇辞三人已等了有一会儿,直到日上三竿,才见得沈含毓慢悠悠走来。
叶今问:“怎么这时才来?已经午时了。”
沈含毓道:“若非你寅时四刻已到城门口,非说要放放骡子,硬是等到辰时,我定然比这早些。”
叶今不再言语,问:“事情办妥了?”
顾璇辞微不可察摇头,他与叶今都知道沈含毓口中是推辞之语,但这不必点破。
沈含毓道:“自然,三日后便有人来接。”
叶今松了口气,沈含毓却面色犹豫起来。
顾璇辞问:“怎了?”
沈含毓迟疑半响,她喏喏道:“能不能……免了这车费?”
顾璇辞一愣。
叶今愕然。
沈老倒是面色如初,也微微挑眉。
沈含毓面颊微红,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回程银钱掐的恰恰好,五成溜了山贼口袋,另外五成……”
沈含毓扯了扯衣摆,哭丧着脸道:“我藏了其中两成和我的私银在林里,现在我的预算当真不够加付诊费和药费!”
她又可怜兮兮道:“你们总不会让我拿干粮抵吧?”
二人对视,顾璇辞轻轻点头,叶今开口,道:“不过顺路,我开药方只是喜欢沈老,一并省了便是。”
沈含毓眼中一亮,笑:“多谢。”
“不必。”叶今客气地抱了抱拳。
顾璇辞不理会她,向沈老和沈含毓分别作揖,转身出了城。
叶今歉疚笑笑,也随顾璇辞而去。
沈含毓含笑望着。
他们转入城外林中。
沈老问:“叶临顷如何?”
沈含毓道:“不愧是叶家三少。”
沈老点头,又问:“那顾家儿郎呢?”
沈含毓沉默了一会儿,她认真说:“爷爷,你来此便是为了见见他们?”
沈老淡道:“我欠叶家。”
沈含毓蹙眉,沉道:“爷爷已卷入泥沼,叶家您既然要护,叶临顷终有一日也会入局。顾璇辞这个人……不好掌控。更何况,他与我相似,我不该卷他入局。”
沈老又叹:“若他想要入局呢?”
沈含毓望着顾璇辞离去的方向,面有怜悯:“若么,一将功成万骨枯,若么,凌迟!”
沈老面上微微惊愕:“事至如此?”
沈含毓叹道:“爷爷怎会看不出来,只是不敢说罢了。他是封王拜相的人物啊,只是不会妥协,命中可不是注定孤煞?”
沈老默了。
沈含毓道:“若我们没有出现,那他们必然一世安平,顾璇辞定会护叶临顷无恙,步步踏青云,但我们出现,一切就乱了。”
沈含毓说:“我已传信,按得是爷爷的意思,招揽顾璇辞。”
沈老唇颤了颤。
沈含毓神色凝重道:“爷爷,其实顾璇辞自下山那一刻起就已经入局,只不过不是我们的局。而我们要做的,是逆天而行。”
沈老冷喝:“天?哪个家伙敢称天?他是找死!”
沈含毓叹道:“爷爷,多说无用,我们且看二哥的意思。”
沈老梗着脖子道:“他还不如你呢!”
沈含毓神情悠然,眸却如清澈深潭,她道:“他可比我看得透。”
沈老陷入深思。
另一边,叶今驾车,又重新回到端王的话题:“同年,端王河套受袭,几乎丧命,圣上责令他回京修养,那时候,皇后娘娘撺掇太后,给端王定了门婚事,对方也应允了……”
顾璇辞道:“端王竟然也曾定过婚事?”
叶今笑:“是,那年他十八,太后相中的本是三品明睿大将军常封府上的大娘子,女德倒是全备,精通琴棋书画,静雅娴淑,配端王那面无表情着实太好。”
顾璇辞知道,太后本就不满端王身为王爷并未前往封地,而是手掌要塞重兵。但那时大殷外患频发,内乱不绝,军中欺上瞒下、行法不严之事已成常态,纵然曾开清明盛世的今上如今再庸碌无为,也绝不能把身为大殷为数不多英勇有为将领之一的端王撤离边关。朝中对此事,武官多沉默,文官也少有指责者。更妄论,其实在庙十几年的朝臣对这个还未及冠的少年非但心有芥蒂,而且时有愧疚。大多唯有那些迂腐亦或老朽的文官才会上表谏言――这一点,恐怕还要感谢那位陈相,陈洵子阳,没有他这位久得圣心的宰相明里暗里点头,不但朝中反对不会可有可无,端王这些年也是不会太顺当的。
可出身莽野的太后不这么想。
在她眼里,端王无视皇威、蔑视先祖,自己的儿子与朝臣都惧于其实力佯作视而不见、沉默不言,是亡国之举。
她想到了常封。
常封本是一员小将,曾于金人袭国时立下赫赫战功,才茁升四品,这位自“弃城”潮流中逆流而上拼死守城的人,是太后自觉忠国之人。更何况,这位也是反对端王驻兵边塞之人之一。
叶今发笑:“可圣上横插一杠子,糊弄着太后婚书上选了常府的二小娘子,那姑娘年方二八,不爱女红,精棋道,通读四书五经,礼数周全又懂执掌中馈,人长得又美若天仙,按理说是管教阔绰子弟的不二人选,但就是无人敢娶,郎君猜猜为何?”
顾璇辞一怔:“为何?”
常二姑娘有才,身世不错,身为主母再好不过,便不止是管教阔绰子弟,怕皇族也想沾上几分亲,怎就到了无人敢娶的地步?
“因为克夫!”
叶今到底忍不住了,捧腹大笑起来:“那姑娘连嫁三次,三次纳采,两次问名,一次亲迎!”
顾璇辞抿唇,挑眉:“有何好笑?”
“不不不,”叶今连连摆手,“我不是笑常二姑娘,我是笑那三家。”
叶今道:“第一次采纳时对方请的媒人是常府世交的家主、常封的挚友之妻,男方家的随同小厮不通礼数,莽莽撞撞,语气恶劣了些,常将军脾气暴躁些,以为对方不尊重他女儿,当即掀了桌子,大骂说对方不配、女儿不嫁,但被二小姐好说歹说劝回了头,却仍犟着不肯道歉。到了问名,常将军一拍桌案,吼着说:‘我的掌上明珠嫁到你们蒋府,要是我知道她受欺负了,我提枪就去绝不二话!’”
顾璇辞点头。他心想蒋府如此隆重以待,只怕这奴仆无礼另有因由。
“你猜如何?”叶今摇摇头,“明睿大师说命中因缘坎坷,此生夫君九度生死,二者终为人中龙凤,只是先得三嫁,三嫁之人要么孤煞,要么断情绝念。”
顾璇辞愕然。
“对,没错,三嫁!蒋大学士十分尴尬,即刻退婚,日后见了常将军都绕着走。”
顾璇辞摇头:“就为了这签……”
叶今也不笑了,带了些叹息:“就为了这签,常将军连连叹息,再不提二姑娘娶嫁之事。”
“韩家是抱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过来的,他们知道常大将军爱女成痴,常二小姐也才华横溢,更重要的是少爷心许,韩家也就认了。蒋家也算道义,不曾对外提过半声占卜结果,常二姑娘的名声才得保全。所以常将军一说,韩家也陷入困局。”
顾璇辞问:“发生了什么?”
叶今笑道:“郎君聪颖。父母难堪,韩家郎君可不愿放弃,他夜里翻墙想找常二小娘子摊牌,被常府侍卫发现,一时紧张,从墙上掉下来摔断了退,韩家匆匆接回了自家少爷,这事就此作罢。”
顾璇辞问:“那第三场?”
叶今微微笑着,他说:“她嫁的人是前中书令叶巩的长子叶君墨。婚礼遇刺,当场逝世。圣上下旨,允她再婚。”
顾璇辞默了默:“可端王,是四嫁了。”
叶今摇头:“不,没来得及采纳。”
顾璇辞怔忡:“为何?”
叶今道:“说来也怪,圣上向端王透了个意思,端王却答复说,他已有意中人。而面圣时,常二姑娘也说,她会嫁给姓萧的男子。”
顾璇辞说:“胡闹!”
叶今说:“就是胡闹。这桩姻缘再好不过,二人郎才女貌,金玉良缘,端王心有护国志向,常二姑娘想来也不会怨怼独守空闺,更何况端王身份尴尬难以娶妻,常二姑娘无人敢娶,又并非是非不分之人。余生可期,当事人却双双后退,找理由还是用后半生作赌,岂不胡闹?圣上被抹了面子生了气,却又疑背后是不是有什么手脚,就在这时候……”
就在这时候,叶今眨眼望着林道两边窜出来包围了他们的十几个壮汉。
顾璇辞:“我们可能走了霉运。”
叶今:“少爷,是财运亨通。”
顾璇辞认真想了想:“倒也是。”
首领三四十模样,肤色比叶今黑些,粗眉大眼,头发散乱、胡子拉碴,正恶狠狠看着他们,他后面一个圆头尖腮,眉眼细长,一个长着豁嘴的大板牙,脸型方方正正,可两只眼睛凑在一起总担心他看不清路。
大板牙:“此――此山――是我开,此路――是我安,若――想从此过,留――留下买路财!”
叶今笑:“此业是我抬,此道是我芥,若想劫事果,君且换手来!”
首领蓦然押着身后还没反应过来的二人疾速后退,肃而拔刀。
叶今猛地踏车长身而起,还未看见他力竭落下,下一瞬他右脚踢上刀柄,刀受力回鞘,叶今则借力腾空,几个筋头反过,回到车上,首领在消化刚刚哪一踢,尖腮若有所思,大板牙眼里还透着茫然,顾璇辞已经将带鞘的刀递了出去。
叶今提刀,手一勾,连着鞘,纵身起,如风影。
倒声一片,惨叫声一片。
首领想:他是否还能更快?
叶今回到车上,问:“怎么样?我要每个人五成银钱。”
首领的脸色黑里透着红。
他喝问:“你要找茬?”
这是规矩,在他的地盘上反收钱,又同是道上的人,是要挑战他的主权。
叶今笑:“我闲着没事,找找茬你能奈我何?”
首领出刀,只见色泽澄澄,好刀!
叶今的鞘却也抵住了首领的颈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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