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意(1/2)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年前一场大雪,将天地冻了个结结实实。结了冰的路上连最活泼的孩童也不敢出来嬉闹,安静得只能偶尔听到寒鸦的两声嘶鸣。
阿如拨了拨炉中银碳,屋外白雪皑皑,屋内温暖如春。火光烤得久了,她双颊被烘得透红,身上仅着一件皮袄。
有人在门外唤了声,她从炉前起身,正要出去,我提醒道:“将大衣披上,外头冷。”
阿如乖巧应了,折回来披上衣再去开门。
风雪扑面而来,寒气冲入一室温暖,我远远地感觉到一丝寒意,喉中骚痒,以帕捂口不住咳嗽。阿如忙紧紧合上门,站在在屋外与来人低声交谈片刻。
我听不见她们的对话,但料想也是关于我的病情的,这是全家最关心的事。
我年轻时落水被寒毒侵体,身子受不得一点寒。于是每当天气骤冷,家中上上下下都无比紧张。随我年岁渐长,这种紧张不减反增。今年刚过十月,秋装还未褪下的时候,我就被牢牢实实地护在了房中,成堆的炭火与补药都备好了,却还是在前日病倒。
阿如交谈完毕,捧着一蛊汤药进来,这次她无比疾速地关紧了门户,没让我再被吹到。
进了屋,她先把自己在炉边烘暖了,发上融雪也擦净,才小心翼翼地端着药到我面前,轻声道:“奶奶,该喝药了。”
我将手帕放下,上面一抹红触目惊心。我没叫阿如看见,悄悄放入袖中。
阿如是我长兄的孙女,长兄长嫂去世得早,她没有见过他们,一直唤我奶奶。她是孙辈最大的孩子,过了年也不过十二,却已十分懂事,这段时日一直是她在服侍我。
我喝了药,她接过残余药渣的瓷碗,从怀中掏了一包蜜饯,拈一枚塞入我口中。顿时,甜蜜的滋味化开了药的苦涩。阿如人小,做事却极有原则,不许我多吃甜食,怎么说都没用。于是我慢吞吞地咂着蜜饯,想多尝一会儿。
“奶奶今日的精神好,病状也减轻了许多,过几日就能彻底好了。”她笑着说。“今年过年就能同大家一齐看烟火了。”
甜味淡了,我又含了会,才下定决心咽下去,而后道:“过年的烟花有甚么好看,奶奶早看腻了,要是能看见你出嫁那日的灯花多好。”
她微微红了脸,像个小大人似的沉吟片刻,谨慎地给了个时间:“也就……三四年吧,您一定能看见的。”
我很欣慰地点了头,缓缓道:“叫你爹娘看个好人家,不要像我这样。”
阿如欲言又止,没敢多问,我看出她压在心底的疑惑,主动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奶奶的旧事?”
她垂眸:“都过去了,奶奶不必再提。”
她是怕我提起伤心事,可我其实早就不再伤心,仅仅是怀念罢了。
怀念很久之前的时光,大概是和阿如相仿的年纪——十三还是十四,或是十五岁,我记不清了,那真是太久以前的事啦。
我是家族最小的女孩,长辈不知怎样疼我,只有小心翼翼地呵护宠爱。我无忧无虑地渡过了童年,然后在十三十四,或是十五岁,情窦初开的年纪,遇见了那个让我数十年后都忘记不了的少年。
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我本来是记不清了的。然而在这个风雪肆虐的严寒冬日里,伴随着苦涩的玩香,我突然就忆起了那一日煦丽的春光,是我生平所见最美的景色。新燕啄泥,水波盈盈,粉白的杏花在暖意融融的风中缀满了枝头。
也是这样的窗前,曾经有一汪浅浅小小的池塘,我练着琴,偶然抬眼望去,就会看见池边的斑竹时不时落下叶子,在水面漾开层层涟漪。
那少年的身影突然就映在了一池涟漪之中,他在漂着竹叶与花瓣的水面对我一笑。我本已练得无比熟练的曲子就频频出了错,再不成调。
后来我知道,他是驻守边塞的武将之子,因父亲职位调动迁回京城,途经此处,借宿当地大户人家。
他总是要离开的,我也知道,但少女的情感单纯而炽烈,看不见其它的事物,满心眼里都是他。直到分别,还做着相守一生的美梦。哪怕他离去了,我也并不感到悲伤,反因有了能想念的人而更加甜蜜幸福。
然而一年不到,似乎才刚出了春天,还未享受完最后一丝暖意,冬日的冷风便探入我甜美温暖的梦境,将我生生惊醒。
那人订了亲,对方亦是武将出身,门当户对。我得到消息时正做着冬至要吃的赤豆糯米糕,连手也忘了清洗便茫茫然奔了出去,家人怎么呼喊追赶也不停下,不小心踏空,跌入了池塘。
池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我浸在冰水之中,一会儿火热一会儿冰凉,被人捞上来后便大病了一场,从此落下畏寒的毛病。
父亲令人填了池塘,而我在之后几年拒绝了所有亲事,闭门不出。浑浑噩噩地缩在房间里,不愿面对任何关于他的事,然而他是一个优秀的人,哪怕是离京城如此遥远的小城,也能不时听到他的消息。
他似乎刚定亲便成了婚,婚后仕途一路顺畅,三十岁便位列大将军,是开国七十余年来这个位置上最年轻的将领。他与妻子也恩爱非常,哪怕没有诞下一儿半女也从未纳妾。他过得如此幸福,生命里再也没有了我的位置,可我却从未从他的阴影中走出。
二十五岁的时候家中终于歇了让我出嫁的念头,长兄心疼我,将自己的次子过到我名下,数年后,爹娘相继过世。我辅助长兄料理家业,繁忙之中渐渐淡忘了伤痛,也渐渐想不起曾经深切爱过的少年。
直到十几年后长兄也离开,我成了家族辈分最大的老人,再没有人能以长辈之名教导我,反倒是我要撑起一个家。突然有一天,我想到自己年少时这一段感情,发现已许久不曾听过他的消息,打听过后才知,那人早在几年前就在一次围猎中受伤而死。
家里瞒着我,不敢叫我知道。可我听到这消息,心中却无比平静。
时光流逝,我身子一直虚弱,但也顺顺当当地活到了五十余岁,如今终于隐隐感到大限将至。面对了窗外白雪,我回忆起这一世的悲欢喜乐,长叹一声,眼角湿润。
阿如侍立一旁,早已听入了神,此时忘了禁忌,问道:“您恨他么?”
我静静想了好一会儿,说:“也许恨过,但也早就不恨了。”
她好奇道:“那您为什么还记着这个人,您不恨他,难不成还爱着他?”
我摇头:“也不是爱。”或者说,不是因为爱他而记得他。
我对这一段感情最深刻的部分不是我们相遇相知的时候,不是后来痛彻心扉的时候,而是他刚离去,我在家中怀着情意,日夜思念他的时候。
那数月的时光是我最幸福的日子,仅仅只是想念,都能让我无比满足。我记忆深刻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那一段简单美好的时光,和我纯粹炽烈的相思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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