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担心（1/2）

第八十六章——你不要担心

八月初时, 战时初起, 那时沪上各大报刊纷纷停刊。概因为，在这样的情况下, 在沪上要办好一份报纸并非容易之事。一则沦陷区的报纸人民不喜看，大家不爱看水深火热, 想见歌舞升平，但身处水深火热中的人们又如何编纂出一份歌舞升平给人看呢？二则是编辑人员的技术水准很差, 大家能逃难的纷纷都逃难去了；三则是空袭下长江黄埔江的船舶渐已断绝，报纸无法送至沪上以外的地方，而沪上的人们又没有那么多的闲心去看报纸；四则现有的发行网在日本人与朝鲜人手中。

大家都一身烟火气, 暴躁难禁，见面无别话, 只讲说炸弹，说何时再来一场空袭，何时这样的日子才会结束。像梦中呓语，越是要说, 越咬不清字眼。

那近一个月沪上每隔几天来一次空袭，飞机三只四只。晚间灯光全熄, 向晚晚某天晚上禁不住作大死的心态爬到了屋顶上，视野开阔, 可以看见地上的高射炮与高射机关枪像放烟火, 照见对面一排楼窗紧闭, 窗前晾有衣裳未收。飞机在高空逡巡盘旋, 有时候被探照灯照住现出身形, 有时又穿入云层隐没无踪。白奕秋说，如果听得飞机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飞到了头顶上，唔唔的像重病人的呻吟，那大概就是要俯冲投弹了，如果能躲的话就赶快躲。向晚晚当时一边附和一边暗自腹诽，如果空袭到了头顶上还能躲么？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

但也只能自欺欺人了。空袭维持了大半月，也未见当局说要疏散人口——因为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那一日向晚晚同白奕秋一起从报馆出门，赶上飞机投弹，拉响警报。半路两人一起匆匆避在临江边的人家檐下，街上都闭门歇业，从屋檐下望去，惟见黄浦江上日色淡黄，竟如世外悠悠，世事虚无。一家杂货店的店门半开，白奕秋和向晚晚一起闪了进去，店里的人正在吃晚饭。店里的伙计知道是来躲避的，只是抬了抬头确认了一下，连招呼都没有打，便又继续投入了吃饭这人生头等大事之中。

倒像是下雨天没带伞进人家店里来避雨的一样——向晚晚不合时宜地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只是避雨的时候进人家的店里往往要遭人白眼，自己也尴尬非常，非要假装是来买东西的，在货架之间挑挑拣拣假装选购方才能安心，到了最后若没有买上一两件商品就走人，便更像是欠了店家些什么一样。

可是现下不是躲雨而是躲避空袭，那么不需要装模作样，店家也不会用怀疑的眼光检点每一位进店的客人，反正这样的世道，大家都可以互相理解。

“也不知道这一波警报什么时候解除。”店家收好碗筷前来攀谈。

这语气就像是问什么时候雨会停一样——向晚晚忍不住想，不免露出一点不合时宜的笑意。

白奕秋朝心不在焉的向晚晚投去不满意的一瞥，然后开始和店家拉家常：“应该快了吧，一般也不会太久的吧。”

店家：“等这一波结束了你们要往哪里去哦？”

白奕秋说了个大概的地址。

“霞飞路么？”店家闻言露出一丝羡慕，“真好，那边住的有钱人多，外国人也多，炸弹可没这边这么密。这会儿这么乱，你们跑到这边做什么？工作么？”

“没办法啊，生计所迫。”白奕秋笑了笑道，“哪能整天躲在家里呢？老板你不也是？在这样的天里还在开门做生意么？”

“是啊是啊，总还要糊口的嘛！”店家笑道，“所以小本生意开门不易，你们要不要买一把螺丝刀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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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不知道下一枚炸弹是否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但是关于这个话题，大家也只会浅尝辄止，因为再谈论下去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而各种各样的念头纷至沓来，涌入脑海。

白奕秋想起当初，向晚晚最初开始写文的时候的一篇短篇，里面描写一对男女，漂亮机警，惯会做张做致，再带几分玩世不恭。最后两人因为一场倾覆城池的战争在一起了——而其实城市也并非因为他们而倾覆。

而此时白奕秋却又会忍不住地想，向晚晚的故事里面，让二人最终在一起的契机，便是今日这样的境况么？狂轰滥炸，生死交关之时的共患难，方成夫妻？

那时候白奕秋是颇有些不以为然的，只觉得故事的两人太过做张做致，认识人世多少悲欢离合，便是以往那样的寻常的日子，寻常的两人都不可得，唯有到浮花浪蕊，眼底俱空，方才知是性命相知。

白奕秋心生一点恓惶，便忍不住抬眼偷偷去看向晚晚，却发现她在货架那边认真地挑选螺丝刀。

……算了。

那点惶然便也就这样烟消云散。

白奕秋只觉得，一般人看向晚晚的文章，恐怕只会觉她什么都晓得，什么都能给你娓娓道来。但真正与她相处之后，他才发现，其实向晚晚世事经历得很少，甚至有些缺乏常识，某些方面比白素素这个几岁的小孩子都不如。

似乎这个世上的所有人事，于向晚晚而言，都是初相识，却犹如故人归。她是陌上游春赏花，眼里只见得花，不见得人，从来落情缘的一个人。

每每想到此，白奕秋便顿时有些泄了气劲。

有时候他会想，向晚晚可能天生脑子里有坑，所以好像从来不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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