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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兰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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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杭州城下着很大的雨,不同于江南习见的细润春雨,此刻天地晦暝,浓云翻滚,惊雷夹着水雾一阵阵猛扑过来。这样的天气是断不宜出门的,果然偌大西湖岸上一条画舸也无。此地营生的小娘子只得各自躲回内室,绞着绣帕暗自怨恨,这雨惹人少赚了多少银钱。

断桥东头巷子深处一户人家里,乔宛一手握着银制的小巧剪刀,小心将刚刚端出来、犹含混着湿润蒸汽的豆糕切成更小的方块,细细码在铺了干净油纸的瓷盘上。她接着蹲下身,自橱柜里捧出一个密封的瓦罐,揭开盖子从中舀了满满一勺干桂花,均匀洒上一层。大致洗过把手,她端着瓷盘走出,盈盈莲步,一段绸衣裹就的身子更胜西湖岸摇曳无穷的柳枝。

她自厨房出来看见沈文园已经睡着了,半个身子歪在椅子里,手边薰炉里的香丸也燃至最后,挣扎着缭绕出一点余息。她微微一笑,径自把瓷盘搁在案上,拈了一块糕点在眼前端详。

杭州城里,茶点虽是寻常物什,却总有一番讲究的。最简单的连馅料都不必的绿豆糕,几分砂糖,几分油脂,才能既不腻口,又绝无干枯的粉末感。更要紧的是,她是加了龙井茶叶磨成的细粉一起蒸的。比方说最后拿到手里的这一枚,润绿平整,纹理均匀,豆香,茶香,加上方才那一把去年存贮下的浓酽桂花香,必是一分错不了的。

乔宛杭州名姬,珍珠歌喉,春水眉眼,一张尖巧粉面融融冶冶似早春芍药,不消开口,倚栏一个娇慢回眸,早勾得谁家少年销魂肠断。她亦擅厨,制得一手晶莹香软的糕饼,又名一个“宛”字,遂有轻薄子笑言,乔娘子俨然今世之董小宛矣。

她初听此话笑得声音都颤起来。董小宛,那都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再煊赫一时的传奇,三百年风吹雨打,定是什么都不剩了。她不至蠢到和这些话认真。

沈文园醒过来,悠悠睨她一眼:“好看。你今日这身,真是好看。”

好看。这两个字如卵石掷进沧海,波澜都经不起半分。她乔宛自然是好看的,却鲜少被人在这种情形下赞誉。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单薄近乎寝衣的绣花白绸,微蹙起眉尖,撑起一把细细的春莺嗓音:“沈先生,你就会取笑人。这身哪里好看了,我前日唱《秣陵春》的戏服都较这个好看。”

沈文园不言语,她也不再放娇,近前指了指那盘豆糕:“先生上次不是想吃这个吗?我着意做了一盘,你尝尝,和之前藕粉的,豆沙的比,哪个好?”

沈文园稍稍坐正,将方才睡梦中犹护在怀里的书卷放下,捏过一角豆糕,一把年纪的人弯起眼睛笑得像个稚子:“好吃。我想的就是这个味道。”想了想又道,“咸丰时,也是在西湖边上,有家茶肆,里面卖的豆糕,我排上一个时辰的队也要包几块回家,最好斜风细雨,坐在窗边,就着茶水,再拿卷书,靠在椅子上一待就是一个下午,光景和现在没什么两样。乔宛,你若早生二十年,去里面帮个忙,找个正经营生活计,也是好的。”

他平素最喜说这些没凭据的话,乔宛却也依他,不忍戳破。想了想究竟忍不住道:“先生,现下可不是斜风细雨,这雨大得骇人,都不知今日得不得停。”

沈文园笑道:“任外面雨横风狂,我自家闭户读书,总是没人管的。”

乔宛无心究他话里有什么隐意,凑上前好奇道:“先生今日读的什么书?”

他摊在案上的古书犹是明时刻本的式样,字迹也多处模糊残损,天晓得他又是从哪个灰尘角落里挖出来的。乔宛歪头辨识半天,方见封面上的“幽兰草”三字,叹息道:“先生对古人的事,是真的上心。若这些人泉下有知,该谢你的。”

沈文园此人,清廷杭州知府的长子,不管外面雨雨风风,民国也已走过第二十个年头,依旧铁了一颗心替大清守节。赖祖上基业,生计倒不清贫,甚至有余财常常买这养在青楼里的名花出来。他虽不说,旁人却看得明白,他于她,分明已是半赎了身的。

遗民向来是比较清闲的,何况是有钱的遗民。这方狭小庭院里,沈文园每日唯一的事业就是读书,注书,但凡无人问津的本子教他搜罗来的,都必要细细校勘翻新一遍才是。乔宛每次过来直到拿钱走人,只是默默陪着这个孤独而勤勉的老人,至多为他蒸一笼茶点——她手底制出的珍馐,便是这等人也拒绝不得的。他甚至比旁人更喜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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