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条道路(1/2)
在押沙龙壮志酬筹要用复仇之火燃尽野蛮人的时候,现实给他泼了一点小小的冷水。
他被比拿雅赶出了巡逻队。
押沙龙背着所罗门回到雅可辛的小屋时,巡逻队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任务——不仅将母女埋葬好,还把拖回来的十八具野蛮人的尸体排成一排,挨个砍下头颅。断首的身躯只流了一点乌黑的血,剩下的都已经凝固了。他们用秸秆编成绳子,把头捆好,挂在马屁股上,一串一串的像是丰硕的葡萄。
比拿雅在其中一具尸体的兽皮上擦干净自己的阔剑,狠狠地插进地里,这才慢条斯理地打量迟归的队员。发现少年还背着个不知怎么冒出来的男孩时,稍稍错愕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平静。
“你放的火?”
押沙龙点头。
“你放下他。”
押沙龙明白了。他颠醒了熟睡中的男孩,让他迷迷糊糊地站到一边去,转头便被比拿雅一拳揍翻在地。剧烈的震荡中眼冒金星,一时之间对不准视线,嘴里也尝到了血的味道。所罗门一下清醒了,看看押沙龙,又看看比拿雅,一时间拿不准主意。
押沙龙摆摆手,自己爬了起来。
“不服从指挥,擅自脱队,纵火,把敌人引到平民当中……”比拿雅一项一项数落着他的罪状,每说一项,平静下潜藏的怒意便汹涌上几分,“我现在就应该把你的脑袋砍下来,跟那群野蛮人作伴!”
“我拒绝。”少年抬起头,毫不退缩地直视比拿雅。
这还由得你拒绝?比拿雅气笑了,正要再给他一拳醒醒脑子时,便听到少年倨傲地回答:“我要留着脑袋,把那群野蛮人都杀干净。”
“你还想报仇?”比拿雅利索一脚把他踹了个跟头,“就你这副刺儿头样,上去就是送的。”押沙龙飞快地站起来,也不还手,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青年看。他的意思很明白。他想要的东西,除非得到手,否则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但比拿雅偏偏不吃这一套,他踹也踹了,气也消了,冷漠地去给马匹调整马鞍和辔头。“这个冬天,你都不必和我们一起行动了。”
“什么意思?”
“需要我说得更直接点?你被逐出队伍了。”他轻描淡写地宣布。
“你不能这么做!”押沙龙震惊了。他可以什么都不怕,什么惩罚都能接受,唯独不能是这样,把他排除在战局之外。
“我拒绝。”比拿雅嘲讽道,提起阔剑,翻身上马,“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祝好运,不用再听从我的指令,当个快乐的独行侠,做你的英雄梦去吧。”
这两个人又开始了。利逊头痛地想。
他牵住有些焦躁的马,一遍又一遍刷过湿漉漉的皮毛,尽量把水都捋下去。现在确实不是上路的好时候,先前才让它们跑了一天一夜,血气才刚刚凉下来,再要日夜兼程往回赶,不晓得撑不撑得住;况且已经先放了游隼回去送信,也不急这一时。
正当他愁着如何劝说比拿雅至少缓一个晚上的时候,一个小小的东西黏在了自己身侧。他低头,发现是跟在押沙龙身边的小男孩,此刻正不停地打着冷颤。利逊顺手摸了一把,竟然湿冷湿冷的。
“你快到屋里去,里面已经清干净了,别在外面吹风。”
所罗门摇头,困惑地看着争执的方向。
“没事的,他这是在帮押沙龙殿下。别看现在揍得厉害,要是真追究起责任,可就不止这么点惩罚了。”利逊拍拍男孩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说;要是他说大声了,比拿雅该恼羞成怒的。“我跟你说,殿下不见的时候,他都不知道急成什么样,现在看到人好好的马上就变了副脸色。别担心,男人就是这样交流的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长大了要挨更多打……?”所罗门顿时露出微妙的神色,“那我不要长大了。”
“说什么傻话。”
青年摇摇头,准备催促他往里头去,忽然反应过来马屁股上还挂着的一串串人头;男孩仰着小脑袋,鼻尖几乎碰到结了冰的血肉,正好奇地伸手去摸——他关注的并不是争吵,而是这些血淋淋的东西。
利逊忙攥住他的手按下,“你都不知道害怕的吗?”
“害怕?”所罗门抬头,并未流露一丝畏惧。 “害怕什么?”
“别看了。快进去。”
“这是应该害怕的吗?”所罗门不解地问道。如果是平时,那样一双闪烁着纯粹好奇的眼睛会令人喜欢的;但是此刻,只叫利逊感到一阵寒意涌上。“他们的灵魂已经不在这里了,这些不是人类,只是有着人类形状的血肉而已啊。”
一时间,利逊竟无言以对。他不知道这究竟该算作孩童的天真还是残忍了,但他确信这绝对不是正常孩子能说出来的话。紧接着,男孩说出了更为惊人的话语:“不过好像还有一个灵魂留着——”
异变突生!
利逊一个弯腰抱着所罗门滚了出去,在他们身后,栗毛战马疯狂地尥着蹶子跳跃,险些让押沙龙交待在当场。比拿雅夹紧马腹,靠着精妙的驭马术堪堪留在马背上咬牙坚持,但是,离被甩下去也只是时间问题。
“屁股!屁股!”利逊大喊。
“什么鬼!”比拿雅大吼。
利逊不再理他,朝士兵们疯狂挥手:“压倒它!”
几个壮汉会意,分散成圆寻觅空隙。其中一人逮到机会从侧面偷袭扑了过去,猛地将马撞翻;其余人得了口令似的默契补位,抱头的抱头,压腿的压腿,哼哧哼哧把口吐白沫的疯马摁在地上。他们这才有机会看清,竟是一颗人头死死地咬在马屁股上,黑血从撕裂的皮肉中涌了出来。
“我操这什么玩意儿!”有人破口大骂。
押沙龙抽出短剑,径直从脖颈的断面刺进大脑,颌关节咔哒活动几下。没用。他又将短剑从齿缝间卡进去,翻腕一撬,面容狰狞的头颅翻了个面,在绳子的牵挂下微微晃动。
“这简直是……蝗虫。” 那已经不是一张人类的脸,五官扭曲变形,反倒更接近某种凶猛的兽类,贪婪地咀嚼血肉的姿态,令押沙龙想到了蝗虫。
“还有灵魂在里面吗?”利逊扭头问所罗门。
“有。”所罗门点头。
这下所有人都毛了,一半是因为怪物,一半是因为男孩。
“我记得就是抓他的时候折了些人手。”利逊打了个冷颤,“这玩意儿邪乎得紧,我看,还得找神官看看。”
“烧掉。”比拿雅一瘸一拐走来。他滚出去的时候膝盖磕到了石头,即使有护甲,还是龇牙咧嘴半天没缓过劲来。 “这种东西,除了烧掉,没有任何办法。”
他又看了一眼所罗门,想起这孩子是押沙龙从圣殿里偷出来的,不再多问。
“这是什么?”押沙龙用剑拨动它,同时小心地不让自己的剑被咬到。
“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些地方会用巫术改变人的体质,弄得不好就会出现这种怪物。也不想想,万物生存的姿态都是有理由的,哪轮得到他们瞎折腾?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点火!”尽管狼狈不堪,但是当比拿雅开口的时候,众人却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气氛一下和缓了不少。甚至有人开始嘲笑小队长滚出去时的不雅姿势,被比拿雅连蹦带跳追着跑了几圈,一脚飞踹,这才老老实实开始干活。
阴冷的雨后,生火着实困难了不少,但对于经验丰富的巡逻队而言,并没有在这件事上绊住手脚。负责生火的士兵往柴堆上洒了些粉末,一擦打火石,焰光蹭的一下便蹿上了天。这还是押沙龙第一次见到这种方便的东西,他决心也要弄上一些。
温暖的火光并没有驱逐掉笼罩在众人心中的阴寒。当头颅被扔进去的时候,爆发出了一种介乎于嘶嚎和尖笑的声音,阴仄仄地回荡在他们心头。
“至少还有两个。”押沙龙盯着焦黑碳化的头颅,忽然说道。
“什么?”比拿雅抱着双臂,微微侧目。
“我在河谷看到二十个野蛮人。”
比拿雅的心登时沉了下去。如果只是两个“人”,倒没什么可担心的,但如果是其他……他飞快扫了眼同伴,受重伤的几人在茅屋里躺着,虽不致命,却也失去了行动能力。现在就应该撤退,重整态势再做下一步打算。
按照正常速度,支援过来应该还要两天;虽然只是短暂的两天,可这两天里,谁来保护民众?
火光映照着比拿雅坚毅的面孔,在眉宇间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
“原地驻扎。”比拿雅做出了他的决断。
伤员和孩子都待在干燥的半边屋里。还有一个俘虏。
夜半的时候,押沙龙端着碗浓汤,跨过睡得七横八竖打着呼噜的伤兵,来到屋角蹲下。男孩傍晚前便昏昏沉沉地睡下,错过了晚饭。现在他蜷在垫了兽皮的干草堆上,蔫蔫的,像一棵枯萎的植物。押沙龙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并不烫,但是汗涔涔的,和预想的一样,有点低烧了。
这让押沙龙把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靠着墙壁就地坐下。
“我觉得离开巡逻队并不是一件坏事。” 粘稠的声音响起,所罗门闭着眼,模模糊糊地哼出鼻音,“所以,也不一定要想办法回去。”
“我没问这个。”
“你想问这个。”
“既然有力气说话,就起来吃点东西。”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所罗门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小小地抿了一口。
“可以加点盐吗?”
“不可以。别看我。喝你的汤。”押沙龙利索地把碗塞到他怀里,言简意赅地让他闭嘴。
“喔!”
不仅是长相上、性格上也截然不同的兄弟俩靠坐在一起,分享着冬夜里的一点温暖。尚未铺好茅草的那半边屋顶透落着疏朗的星光,又被方格状的木质檩条所切割,稀稀落落,未免有些冷清。一旦陷入安静的境地,押沙龙不可抑制地回想起这里本应存在的声音。
但是马上,愁绪被噪声打断。碗太烫了,男孩翻来覆去换着手,嘶气时仿佛一只被烫得吱吱叫的小老鼠。押沙龙受不了了,劈手夺过陶碗掂着,搞不懂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也能被所罗门玩出花来。
所罗门搓了一会儿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才懒洋洋地开口:“被逐出队伍确实失去了一些优势,但是换个角度想,不是也正好摆脱了监视吗?”像是注意不到押沙龙惊愕的目光,所罗门恹恹地注视从明火变为闷烧的炭堆,火光明明灭灭。忽然间,他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自顾自地开心起来。“成为一支无法预料的奇兵,在关键时刻登场,这种不同寻常的发展也很有趣啊,简直像传奇故事一样。”
押沙龙短暂地兴奋了一下,旋即清醒过来,自嘲地摇头,“一个人又能做什么?”
“押沙龙,我读过很多书。很多很多的书。我看到乌鲁卡基那施行改革,被平民推举上王位,从拉格什、吉尔苏到妮娜无处不传唱他的名字;我看到萨尔贡园丁出身,跟随基什王四处征战,开创了阿卡德王朝的辉煌;我看到乌尔纳姆不过一介渔夫,却以乌鲁克为根据地,打下了新月沃地全境……纵览历史,能留下姓名之人,无不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功业。”谈及这些历史时,所罗门的瞳仁里仿佛落进了星星,一闪一闪发着光,“时代在变化,一昧追寻前人的道路是行不通的;而人类最了不起的地方,正是不断的革新与变化。”
这是将自己和那几个国王相提并论了?押沙龙心情微妙地想。正当他要反驳时,只看见所罗门弯起眼角,笑得跟小恶魔一样。
“而且,你并不是一个人啊。”
押沙龙沉默了一会,猛地把碗戳到所罗门脸上。
“……喝你的汤。”
男孩一边抹着溅到鼻子上的汤汁,一边觉得押沙龙似乎会错了意。
不过,反正也没什么坏处,暂时就这样吧。
猫头鹰发出瘆人的咕咕声,偶尔又像咳嗽的老人,一口浓痰哽在喉中,上气不接下气。
守夜的哨兵一下惊醒,感觉到地面不同寻常的颤动。他无声地扯了扯滑落的斗篷,确定自己依旧很好地藏身在灌木丛的掩护中,这才冷静地观察入侵者。黑影漫步在影影绰绰的树影中,朦胧的白雾从月光中升腾起,马蹄踏碎了零落的枯枝。
哨兵双手交握凑到嘴边,猫头鹰般的预警声融入夜曲中,不一会又传来回应的暗号。他舒了口气,知道伏击已经准备好,而自己的任务也到此为止了。
敌人忽然停下。静悄悄的。漆黑的影子在黑夜中延展,枯枝招摇如同野兽的爪牙,絮状的松萝轻轻荡漾成幽魅鬼影。哨兵屏住呼吸,无端地感到一阵战栗。不可能的。隔得这么远,自己也没有发出任何猫头鹰叫以外的声音,不可能被发现的。
但是敌人慢慢转动头颅,一双泛着血光的眼睛锁定了他。
不,不——!
哨兵惊恐地睁大双眼,那根本不是什么骑兵,那个人竟没有下半身,直接“长”在了马背上!但是他再也来不及发出第二道预警,因为一尾尖刺无声地刺入了胸膛,脱开时勾出的心脏稳稳地落在怪物手中,鲜活地跳动,蝎子般的尾巴这时才滴下血来。哨兵呆滞地看着利齿猛地撕咬开自己的心,后知后觉地踉跄了一下,仰面倒去。
猫头鹰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叫,阴影掠过哨兵再也无法闭合的眼睛。但是人生中最后一个问题依旧盘旋在停滞的大脑中,和他枉死的灵魂一样,久久无法散去。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此时此刻,比拿雅心中也生出这样的疑问。但是他既没有时间思考怪物的来历,也没机会考虑这背后的意义,一个照面丢掉两名队员后,他只能声嘶力竭地怒吼:“上马——!弓箭手准备——!”
马蹄声响,轻骑兵如候鸟般散开在稀树林中,以蝗虫为中心旋转奔腾,一人被追上便由另一人放箭补位,交替掩护进攻。比拿雅的判断是正确的,尾刺的爆发力确实恐怖,但只要离开它的攻击范围,轻骑兵的速度优势便完全发挥出来。慌乱的战局逐渐演变成冷酷而缜密的围杀,怪物的狂怒不过是力竭前的虚张声势,已然颓态初现。
一声巨响爆裂在他们身后!
比拿雅猛地回头,只看见烟尘飘散,石头垒起的茅屋轰然倾塌。营地被偷袭了。但是只此一个停顿,蝗虫的尾刺再次勾中了一名骑兵,将他从马背上拖下来,草地上拽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惨叫声令战士们红了双眼,利逊当机立断一箭射中怪物后背,停滞的阵型再次运转起来。比拿雅踟躇片刻,知道此时应当快速剿灭眼前的怪物,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选择。
巡逻队没有选择,但是押沙龙有。
一骑黑影冲出废墟,尾流拽出一道漂亮的线形烟尘,被激怒的第二头蝗虫紧跟其后,半截箭矢穿过它的眼眶从后脑透出来。比拿雅稍稍松了口气,知道那匹漂亮的小黑马没那么容易被追上,而押沙龙知道怎么溜一圈后兜回来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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