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考棚（1/2）

周七一声不吭离了众人去吃酒，村妇们拿到钱后各自欢喜，哪里有人记得他？都忙着要去逛街或购物，顾二姐却挑着许多鲜翠箬叶要卖，自然只有顾桐陪着。

顾二姐只想自己去临街随意卖些零钱，趁着空挡，顾桐正好去书院收收魂——今天已经能从容说话，只怕多拜拜书院里供的圣人像，连念的书都想起来了呢？

殊不知，顾桐换内瓤之后，是早已经想起了记忆里的四书五经，只是发愁写文章技艺一塌糊涂罢了，只好延续浑浑噩噩的智障模样。既然机缘凑巧“恢复神智”，当然不必浪费时间去拜孔夫子加持一番。仔细回想当初原身来考县试的路径，以及刚才水路、步行的方位，信誓旦旦书院只有圣人像，考棚里却有文曲星下凡时化身的“考神”，那才是该拜的正主！

顾二姐本就是嘴里利索、惯于从父的绵软性子，只好笑道：“既是阿桐说要去考棚拜拜，那就赶紧去。”

路上，阿桐还仗着长衫带来的信任度，顺利领着二姐在一个卖端午节令小商品的铺子上，平价处理掉了堆起来的箬叶们。更高兴的是，问清楚帮着讲价的小读书人已经是童生，这是要去拜考棚，连隔两间门脸的日常用器店老板也凑上来，说二姐挑来的竹蔑烤火坐笼、青竹靠椅等等杂物虽然手工一般，可喜是用料青翠，他愿意收了去，放店里自己用，算是借点文气。

这话一出，箩筐里区区几样器具顿时被周遭几个小店主一抢而空。付账时，人人还都特意先挑捡一遍，数给顾二姐都是沉甸甸的好钱，喜得她眼泪汪汪，只知道连连给人蹲礼。

手里有了钱，顾二姐再不肯卖鸡卵，坚持要给阿桐补补。这时候箩筐并不轻省：铜钱也是有分量的。顾二姐喜孜孜挑着，步子活像要飘到天上，连连感叹：“以往托周七卖布，多时不过二百一、二十文钱，哪里得过银子？……我阿桐到底是读书人，素日从不管俗事，难得过问，比人不知强了多少！”

顾桐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只想赶紧到考棚“找回智商”，好带二姐去购物，千万别误了回家的船。

顾二姐走得欢快，自己欢欢喜喜念叨，一时说“阿爹没去广信府就好了”；一时计划“家里粗布、麻线都现成的，该买一块上好靛蓝鞋面，再几根结实的针，回去立时给阿桐做两双新鞋”；一时又担忧“不知考棚有无人守，让不让我俩进去拜香”。

看一眼顾二姐脚上蒲苇草编的鞋，耳朵里全是她的美好计划，顾桐一阵心疼又一阵心酸。

从县城的大东门到大西门，青石板路最远也拢共长度不到一千五百米，他们姐弟从小东门旁的埠头上岸，卖纻布、卖箬叶家什大致顺路，再走回头路，到离小东门一里路左右的考棚，不花多少时间。

从青石板路弯进小路，只能容两个人勉强对面走的那种，不过十几步，就到了考棚前的空场：这是供蒙童们考试前点名入场用的。

名字叫考棚，早已经不是常见的草棚，而是青砖卧底、黄土夯墙的好房子：最多十步就能走完的空场尽头，是石桩铺木板的点阅台，一眼看去颇类似小戏台。左手几间公事房，再就是一溜黑瓦白墙，围护住里面整整齐齐数排房屋。每排房子是两间房背对背，向着中间的甬道洞开，而单间只能容一人坐下，连四平米都不到。

虽然考棚前有公事房，但那是县尊或知府来主持考试时用的，再加上这是上通神灵的考院所在，平常没有小吏胆敢来占用，周围小民更敬畏有加，所以这里距离小东门埠头区区二百步，却四下里空荡荡、静悄悄，埠头的喧哗声隐约传来些许，反而显得不真实。

玉山县本是水源地，周七航船最后到的大溪便是金沙溪，这溪流自怀玉山中流出，一路蜿蜒向下接纳古城溪、八都溪，在山底村附近汇入玉琊溪，水量越来越丰沛，到县城便改名叫做冰溪。再西下七十里，到广信府后，便正名信江。信江是鄱阳湖五大水系之一，最后汇入长江。

这水道地理位置特殊，正好处于后世江西、浙江、福建三省交汇处，是三省水陆交通枢纽，也是四川、广东、广西到江南的必经之路，被称作“货聚八闽川广，语杂两浙淮杨”。

可怜历史渣兼地理渣张桐一心要考高大上的金融专业，初中的中国地理学得同样很不好，于是在他心目中，“江西”这个地名……其实什么信息含量都没有。最多只记得背诵过，鄱阳湖是后世我国第一大淡水湖，联通长江，不如菲律宾的长滩亲切，更不如英国约克郡、法国普罗旺斯等地名熟悉。

现代人习惯了飞机、高铁、高速路，顾桐也并不知道，在这时代，河道才是真正的黄金路。有了良好的水运，县城便富庶。而县尊从这富裕里得不到什么好处，只一心需要政绩，这时代，宣文章教化就最硬的政绩。于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修一个宽敞气派的考棚，没毛病。

玉山县考棚条件之好是出名的，很多时候，广信府的府试都会放在这里进行——跟四根木柱挑几根草顶的常规考棚相比，这条件堪比乡试的瓦屋挡雨挡风，有利于考生的文章水平吖。

刚远远能看见考棚的屋檐，顾二姐就已经安静如鸡。

等到顾桐在考棚正前方站定，开始拿腔拿调正式行礼，顾二姐更是捧着心口，眼中闪烁小星星，人却远远退后，虔诚低头，就差烧香念经了。

顾桐先站得挺拔如松，两臂合拢向前自额头方向笔直伸出，右手微曲成半拳，左手轻附在右手，略一停，再缓缓两臂降下至胸，同时鞠躬四十五度，反复三次。

这可是社学里老师非常严肃教导出来的礼仪，一揖一让的举手高度、停顿时长、弯腰角度都有讲究，必须遵循读书人仪态的规范。用先生的话，“除了跪拜天地君亲师，这揖让就是最庄重的仪节，断断不可潦草。”

行礼后，顾桐转身，故意让庄重的表情延续几秒，才缓缓露出笑容，对二姐道：“二姐毋忧，多亏至圣先师护佑，书经我都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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