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他年之华(1/2)
番外:他年之华
如果说刘宪生命里又那一抹是亮色的话, 那那一抹亮色, 一定是殷绣给他的。
刘宪少年时代的大陈, 岁月还算得上静好。父亲在汴京城外办私学,天下才俊慕名而来。那时他还年幼,偶尔坐在父亲身后,听少年们说政治经济学问, 讨论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母亲是个极其温柔的女人,也是名门出身的闺秀,弹得一手绝妙的古琴。
父母闲暇时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焚香点茶,赌古老的典籍。
那几年,窗外风絮白雪, 户中吟诵接唱,周遭弥漫优雅的茶香, 他也跟着,修就了一身清雅的气质。
这身气质, 曾被殷相当众所赞。
殷相是刘父的旧友。也是出自同一个师傅的同门。两个人都考过功名,殷相凭借家中世代的底蕴出仕做了官。父亲仕途不得志, 在地方上做了几年无事无名的小官之后,就返了乡。
再到后来,刘父举家迁入汴京城。旧友再度想见。彼此都格外亲昵。
刘父与殷相从不谈朝中之事, 只一道与汴京城中青年才俊同聚。聚会上点茶,赋诗,赏画,品香, 极尽风流雅事之兴致。
殷相是个清明的官员,虽有自己的报复,却不愿意与朝中人同流合污,为人处世上也颇为耿直,在相位上,更是向朝廷举荐了不少年轻又有能力的读书人,因此在读书人当中十分有名望。但是这些事,却也成了朝中其他异党不断弹劾他的把柄。
有那么一段时间,殷相所推之策被朝中几位的大臣的反对,推行受阻,他也郁郁寡欢,推病不上朝,时常过书院中来,与刘父为伴。刘宪就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见到了殷绣。
殷绣不过十几出头,却已经是名满汴京城的才女。
她曾与姑苏寺高僧济昆之间,有一次惊动整个汴京城的斗茶之赛。
陈人爱茶,也善点茶。这项技艺是很多士大夫家族中世代流传的,但是,士大夫家中点茶,更在意的是器皿和茶品的好坏,并非真正的点茶之技,反而是寺庙之中,僧人们内心清寂安宁,也不追求奢侈的茶品,而重点茶之时的肢体与内心修行,这才还原了这项技艺的艺术之美。
其中集大成者,便是姑苏寺的济坤。
因此,这场斗茶会在汴京城的众人看来,结局早已是定了。然而,当殷绣以竹枝为笔,在乳花银絮上画出唐伯虎名画:“万里江山旅行图”时,不光观赛的众人,连济昆和尚都愣住了。
“姑娘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手力与心智,实令贫僧汗颜,贫僧此生入汴京,绝不敢再称一声点茶圣手。”
殷绣含笑不语,只是立在殷相身后向他屈膝行礼。
经此一役,殷家绣姑娘的名声便再汴京城里传开了。
刘宪见到她,是在书院的一场春聚之上。
平时,殷相倒是身少带自己的女儿来这种场合。那日刘父要开一坛十二年的女儿红。文人们嘛,总是想在这样的雅事上寻些什么仪式感。殷绣那年将好十二岁,殷相便破例把她带倒了席间。
春日的书院中,藤萝垂在青亭的檐上,檐下殷绣穿着紫色的襦裙,手藏在袖中,半侧着身站在亭柱的后面,一说挪绢怕,半遮着脸,就这么撞入了刘宪的眼中。
少年时代的热情,一下子在风浮花暖的季节里被点燃了。
然而,点然他的东西,偏偏是女子身上长年修就的闺阁优雅与矜持。这又不得不令他原始的情爱被抑制下来,在内心里过滤,过滤,过滤,沉淀,沉淀,沉淀,最后成了一泓温热又细流不止的温泉。
宴席散,倩影不散。
不想后来父亲竟带给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刘父替刘宪向殷相求娶殷绣,殷相竟然应许了。约定等殷绣年满十四,刘宪取得功名之后,就可以迎娶她过门。
此生再也没有比那时更畅快的时候了。好像平生所有的愿望都得到了满足,不用再刻意追求其他,一切交给时间就罢了。
不过,至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殷绣。
再后来,父亲也因故去世,不久,母亲也跟着父亲去了,书院被迫解散。孤零零地留下他一个人。他的人间岁月开始变得坎坷,但他仍然把春宴上那如梦一般的惊鸿一瞥,珍藏于心中,直到科举舞弊案发的那一年。
那年,他也不过二十出头。当众被锁上重枷拖走下狱中令他身为读书人的颜面扫尽。
漫长的查证与审理过程,折磨地他身心俱疲。那个时候的刘宪,并不知道朝堂上的倾轧和阴谋,也并不明白,自己和其他的举人一样,都是异党打压殷相的棋子。他天真地以为,身为主考的殷相一定会还天下以真相,还他以清白。然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殷相已被这些年轻而又无辜的读书人逼到了两难之地。
最后,殷相选择退了一步。
这一退,就把这群年轻的读书人送上了断头台。
刘宪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要结束在丽正门前了。
直到他在死牢中,见到徐牧。
很多人会无端地出现在一个人的生命当中,带给他无限的可能性与转折点,虽然这些转折有可能带给他未来更大的痛苦,但在生死之间,人还是不由自主得投入旋涡之中去。
对于刘宪而言,徐牧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存在。
要说他又多恨徐牧。其实根本说不上是恨。
如果没有徐牧,他也不会有后续的人生,或者说,有没有后续的人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徐牧,他也许真的不会再见到殷绣了。
人生究竟有多痛呢。
痛至极致之处,他一共感受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大陈宫受宫刑的时候,第二次,是在徐牧的宅院中,得知身世之谜的时候。
受宫刑的那一次,他在剧痛中昏迷,又从剧痛中醒来,他抓断了自己的指甲,胸口里像坠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这块石头不断地下沉,不断地下沉,一往无前地把他往看不见光芒的深渊里面拽去。
意识逐渐清醒之后,撞入他脑海里的第一个人,是青亭腾挪下的那个少女,面含娇羞的交手立着,青白色的绢帕藏在她的袖中,于风里露出一角在她的手边招摇。
那种引诱像宗教当中的某种禁忌一般,他全身陡然升腾起剧烈的疼痛,几乎从榻上弹起。
他,终于,真正,失去她了。
再也不配谈论“爱”这个字了。
他再一次见到殷绣,已经是三年之后。
损尽尊严地去求生,求地位,求权柄。失去殷绣以后,他做了徐牧希望他去做的人。刘宪也并不排斥这件事情,以此积蓄力量来摆脱棋子的命运。等他位至一人之下万人,弹指间杀伐决断分毫不手软的时候。他终于再一次见到了殷绣。
那也是在春时。漫长的宫道上,她穿着宫女的衣服慢慢地向他走过来。
垂着头,一双手仍然一丝不苟地交叠在腹前。
她长大了。出落得如同一块精美的玉石,连坠在其上的流苏珠子都是南海最美的细珍珠。她跟着其他的宫人一道让至一旁向他行礼,目光谦卑,姿势恭顺。
有那么一刻,他突然自私地感到开心。原本高高在上的丞相府小姐,终于,终于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了,这是不是表示,他也许,还能配得上她。
然而,当殷绣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刘宪恨不得给将才的自己一耳光。
人都是踩着其他人去上位,作践,猜疑其他人去平衡自己的内心。大陈宫多年,他也无非靠着这些维持着自己的内心。可是,面对殷绣,他无论如何也不允许自己这样去想。
“绣姑娘,你要去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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