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2/2）
张前没稀得搭理他：“谁让你吃煎饼的，这是我给大姑买的。”
“哎，我妈的就是我的，你给她买的，不就是给我买的么。”李建不在意的说，那姿态可是洒脱。
张前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他低头看了眼一地的瓜子皮：“你怎么随便扔？真当这是你家了？”
“哎呦。”李建故意很响亮得往地上吐了一嘴瓜子皮，“分这么清？要不是你爸蹲了号子，你妈又跑了，我妈至于带着我跑你这破地方来住？还不都是为了照顾你这个熊崽子？哦，对了，你那失踪多年的便宜妈最近是想把你领走是吧？要我说你就走吧，你在这儿，也是我妈的负担。”
“我看你才是大姑的负担。”张前转身出去，想去外面拿个笤帚进来。
不干别的，他就扫扫地。
“你说什么？！小王八蛋你再说一遍？！”屋里的李建喊了一嗓子。
张前拿着笤帚回了屋，弯腰扫了两下地，抬头对上了李建瞪着他的一对儿眼珠子：“我说，你才是大姑的负担。”
“我去你妈的！”李建一巴掌拍到了炕上，“你特么的个有人生没人养的玩意儿有什么资格说我？！”
“有人生没人养，也比二十五了还呆在家里啃自己的单身母亲强。”张前面无表情的说，连语气都懒得起伏一下。
李建这人就是个孬骨头。张前的大姑父去的早，大姑一个女人，一把屎一把尿得把李建拉扯大，虽说不指望李建能有什么出息。但张前就是看不惯。
他一个二十五岁的大小伙子，怎么就能安安心心坐在家里不干活儿，吃喝自己老妈的血汗呢，莫不是迟早有一天要被天雷给劈死。
“你再说一遍！”李建被张前戳了痛处，一高从床上蹦了起来。
张前把地上的瓜子皮扫拢到了一堆，这才抬起眼睛，满面淡然：“刚没听清么？”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揍你？！”李建脸都憋红了。
“没。”张前非常坦然，“但你敢不敢揍我，跟我说不说实话没什么逻辑关系。”
“我去你妈的！”李建又吼了一声，看那样子要上去一拳头挥张前脸上。
“你俩干什么呢！”大姑这时候进了门，看这俩孩子要坏事儿，赶紧喊了一声。听着严厉得很。
李建的拳头立马就顿住了。他胸前不规则的起伏，大口喘着粗气。
张前看了他一眼，觉得他下一秒可能就要憋死。也不知道自己刚怎么就大逆不道了，几句话能把他气成这副德行，至不至于。
“怎么回事！”大姑进屋一把将张前揽到身后，又推了李建一把，“哥俩还要动手不成？谁给你们的脸？丢不丢人？”
张前站在大姑身后没说话，大姑也没回头看他。
“李建，你说，怎么回事？”大姑问李建。
李建气得够呛：“他说我。”
大姑挑眉：“他说你什么了？你要对弟弟动手？张前比你小七岁，你能不能要点脸！”
“我！”李建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儿。
“他为什么说你？”大姑又问，“总有原因吧？张前总不能莫名其妙找你事儿吧！”
李建这回没说话，就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表情难看得很。他可不敢开口说他说张前有人生没人养。今儿个他要是在他妈面前这么说，肯定能被抽死。
他妈护犊子，尤其护张前，最忌讳这个。
“大姑。”张前终于说话了，“我给你在徐叔那儿买的煎饼，被我哥吃了。我就抱怨了两句。”
李建一愣，看了张前一眼，没说话，转身走了。
“让你走了么！”大姑紧跟着喊了一声，却也没伸手揽着李建。
大姑转头看张前：“就这事儿？吃了就吃了吧。”
“........嗯。”张前没说别的。
现在是一个煎饼，那以后呢。
张前没去细想，有些东西，总是细思极恐。
“前进，我问你。你妈给你办的转学手续，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证明，你都弄哪儿去了？”大姑难得见得跟张前肃着脸。
“........”张前垂着眼睛看了一眼，看见大姑手里拎着个塑料袋。
大姑一把将手里的袋子撇到了炕上：“你行啊你，我让你好好想想，你倒好，转头就给我扔垃圾桶了。”
“.........我就是看着烦.....”张前在心里叹了口气，“我都扔垃圾桶了您还能捡回来呢......”
“不然呢？”大姑恨铁不成钢得拍了一下张前的后背，但没怎么使劲儿，“汪云虽然在你小时候抛弃过你，但她肯定也有自己的苦衷，这天底下哪有亲妈不疼儿子的。再怎么说她终归是你妈。现在你爸在监狱里，家里条件你也知道。村里的教育程度也不行，你那么聪明，不能被这些乱七八糟的给耽误。你可给我看开点儿！”
张前走到床边，打开塑料袋看了看。果真是从垃圾桶里捡出来的，有两张白纸上还沾着黑红色的烂西瓜汁。他都能想象到，当时上边儿肯定还盘旋了一圈儿嗡嗡叫的绿豆大苍蝇。
“对不起啊，大姑。”张前立马就觉得一阵心疼，特别想立刻抽自己俩大嘴巴子。
他看着心烦，一撇倒是舒服了。可苦了大姑，大热天，在垃圾桶里把这几张纸片给扯出来。
“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啊。”大姑上前揉了两下张前的头，“都是我们老张家欠你的。我那混球的弟........我就是怕耽误你，看看，多好的孩子。”
“大姑，别这么说。我的命都是老张家给的，怎么能说欠呢。”张前抿了抿唇角。
大姑年轻的时候也是读过书的，漂亮话不会说，但也是很看中知识，张前聪明，又好学。对于这个事儿，大姑是支持他去城里的。
“你妈今天又给我打电话了。我听她的意思，是真的想补偿你。”大姑说。
她顿了顿，又说：“你把这些东西扔了，是不想去？”
张前没说话。他要是真的心里一点儿都没画魂儿，也不可能在山顶上蹲了半下午思考人生了。一双长腿麻透了不说，还被未成年山羊赏了几颗光荣弹。
“你下午去哪儿了？瞧瞧这一身汗。”大姑问。
“去山上了。”张前应了一句。
“去山上干嘛呀！”大姑脸都皱了，“你也真不嫌热，这天躺着都出汗，你倒好，跑山顶上烤太阳。也不怕晒成黑炭。”
“晒不黑，天生长得好。”张前朝大姑露出了一嘴白牙。
“你就跟我轴吧！”大姑瞪了他一眼。
但张前这句话也是没轴错。虽说他们老张家可能是祖坟的风水不好，闹得家不和事不兴的，但张前这身材长相倒真是挑不出毛病来。
张前个子高，腿长，身材比例好，再加上常年运动，肌肉轮廓有型有力，更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皮肤并不是村里人常见的黑黄色，甚至还有些偏白。他像他妈多一些，是个良人坯子，高鼻梁，浓长眉。尤其还生了一对儿似醉非醉的桃花眼，是个美男子不假。
“我出去做饭了，你自己再想想吧。”大姑叹了口气，又嫌弃他：“把衣服换了，一身汗。”
“嗯。”张前点点头，“大姑你先歇会儿吧，我把地再扫扫。”
大姑低头看了一眼一地的瓜子皮，走到门口的时候回身跟张前说了一句：“前进。你小名叫前进，你就往前走。你还小，你的人生长着呢，别犯拧，别等什么都没有再后悔。自己的日子，自己把握。”
张前愣了愣。
大姑将门轻轻带上了。张前保持着弯腰扫地的姿势造了会儿型，这才蹲到地上，低头看着满堆的瓜子皮。
人这一生，其滋味，就像嗑瓜子，瓜子皮嗑了一地零碎，嗑进嘴里的瓜子仁儿是饱满喷香还是被虫蛀了的苦涩，只有嗑瓜子的人自己知道。
张前其实最不希望，也最不愿意的，就是他把瓜子嗑到嘴里的时候，这瓜子只是个发育不良的空壳，一捏就瘪，什么都没有，根本不可能吃到丁点儿味儿。
农村的夜就是高，满天满眼的星星一颗一颗的硕大无比，人家都说星星是月亮的陪衬，张前倒觉得，在五台沟这儿，月亮杵在星星跟前儿一放光，就跟个半瞎子一样。漫天的大繁星，真的太抢镜了。
酷夏就是酷夏，抹黑了也要摆谱，怎么着也不肯放出点儿凉风来过过境。张前仰着头躺在瓦房的房顶上，光着个膀子。他眼眶里盛满了星光，热出了一身的汗，感觉自己一张皮都要粘在瓦片上了。
他不知道瞅了多久大星星，反正他从房顶坐起来的时候，看远处的树杈子都在发光。张前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吸了一嗓子眼儿的干燥。
啧，得下去喝口水，喉咙要裂了。
张前站起身，短裤的裤脚粘在他的腿弯里。张前扯了两下，扯了一手的汗。
他抹了一把不算长的头发，顺着梯子慢慢爬下了房顶。张前俩脚踩地的时候，灯泡悄摸摸看了他一眼。
张前：“........”
张前走到灯泡面前蹲下，说：“你说，去不去。”
灯泡朝他哼唧了一声。
“.......”张前啧了一声。
他伸出食指点了点灯泡的大狗头：“其实你这么纠结，也就是想去。你要是不想去，这会儿早就不想了。所以，你得洒脱。”
灯泡又看了张前一眼，这回没哼声，直接转身摇着屁股回了窝。
张前又在原地蹲了一会儿。这时候李建从屋里出来，单手拎着裤腰，看着好像是想出来上厕所。
“哥。”张前看见李建出来，站起来拍了两下裤子，先说话了。
李建愣了愣。他知道张前平时就看不惯他，大概可能也知道为什么。傍晚的时候俩人刚闹完不愉快，这才过了几个小时，张前竟主动跟他说话了，开口还叫的哥，语气听着还很客气。
虽然张前一向算有教养，但身上还是长倒刺儿的，李建就觉得很意外。
“哥。”张前嗓子眼儿干的要冒火，“我明天去城里。”
李建眼睛瞪得大了些，张前开口就甩了他这么一句话，弄得他有点懵，连架子都没能端得起来：“...啊...你...你想好了啊....？....”
“嗯。”张前点了点头，眼睛往屋里看了一眼：“大姑也不年轻了，哥，你多照顾她吧。她其实挺累的。”
张前又说：“哥，其实你自己也各样，不然你刚也不能跟我发火。日子不能总这么糊弄。我年纪小，跟你说道理也没什么可信度，主要，还是得哥你自己想。哥，我相信你能照顾好大姑，因为你是他儿子。”
李建不知道是不是还没回过神儿，这会儿张前提了傍晚的事儿，还上赶子教育了他几句，就他那倒霉催的性子，竟然没发作。
李建没说话，就瞧见他一张表情沉着，眉头还微微蹙起，好像在思考人生一样。
张前象征性地拍了两下李建的肩膀，侧身走进了屋里。
他先去客厅舀了一缸子凉水灌下了肚，喝完喘了口气儿，这才觉得喉咙里的火灭了。
张前走到侧屋，屈指敲了三下门，又喊了一声：“大姑。”
“进来。”大姑在里面应了一句。
张前把门推开，大姑正在给李建铺床。
张前走到大姑跟前儿，伸手接过了大姑刚从柜子里抱出来的一床实心儿棉被。
大姑看了张前一眼，又从柜子里扯出一个凉席来：“想好了？”
“嗯。”张前又接过大姑手里的凉席，“我去。”
跟李建不同，大姑压根儿没什么反应，她又继续扯了一个枕头：“去吧，我就知道你肯定能去。我都答应你妈了。车票都给你买好了，明儿一早的。”
“.......”张前眼皮跳了一下，“大姑，你这是直接忽略我意见啊....这我要说不去，你明天难不成还要把我赶出去啊？”
大姑把枕头撇在炕上，又在炕边坐下：“可是你去了啊。”
张前：“.......”
他知道，大姑就是想推他一把，让他拿出点勇气来。
大姑看着张前：“前进，你本来就不像五台沟的人。聪明，长得还好。就该出去长见识。大姑知道你从小到大都苦，你爸妈什么也没给你留，大姑也没本事....”
张前眉头皱得紧：“大姑，你说什么呢。”
“我知道你不爱听，大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大姑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就是告诉你，要往前走。”
“我知道。”张前扯过大姑的手搓了两下，粗糙得根本不像女人的手，“大姑，我就是.....心疼你...”
“我没什么。”大姑往院里看了一眼。
李建还站在张前进来之前那位置没动，张前估摸，他可能是热到站着睡着了。
“你跟你哥说什么了？”大姑问。
“没说什么。”张前说，“我就说我要走了，让他照顾你。”
“啧，他能照顾我？”大姑撇了撇嘴，“你真能嘱咐个人。”
张前笑了笑没说话。也许是他想的太好。他总觉得，李建还没完蛋透。
就像张前说他是大姑的负担时，他会生气瞪眼一样，这就证明这事儿就是他心里因愧而生的烂肉，怕人戳，一戳会疼，会有应激反应。
所以张前觉得，李建还能抢救一下。但至于怎么抢救...就要靠李建自己求生了。张前能做的，也就是嘴上逼他一把。
“大姑，我将来出息了，肯定好好孝敬你。”张前说，表情很认真。
大姑笑出了声，用手呼噜了一把张前的脑袋：“你这个愣小子。行！大姑等着！”
张前跟大姑谈完，出来的时候李建已经跟往常一样，瘫在院子里的藤条躺椅上喝啤酒了。
张前看了他两眼就回屋了，李建也没回头瞧他。
张前的东西不多，里外也就几件能拿得出手的衣服，再就是书。张前收拾了不到半小时，就基本打包完毕了。
他去洗了个澡，寻思着明儿个路途遥遥的，肯定费精力，想早点睡。可也就是奇了怪了。张前大字往炕上舒舒服服一摊，竟死活都睡不着了。
他跟烙饼一样翻来覆去烙了一个多小时，这会儿身上都粘出汗了。张前仔细分析了一下自己，到底为什么死不上眼珠子。
他没紧张，也没激动，也没有太多乱七八糟的情绪。但他就是睡不着，就跟打了大管鸡血一样，脑子里空荡一片，却愣是不得安生。
张前没办法，只能眨着眼望天。就这么一直望到了他家院里的公鸡打鸣。
张前伸了个懒腰起身去洗漱。他起的太早，别说大姑和李健了，连灯泡都还没起呢。
张前洗漱的时候对着镜子，指着镜子里自己的黑眼圈说了一句：“起的比狗早。”
从院里回屋的时候，他还专门去狗窝摸了摸灯泡的脑袋。
灯泡掀起眼皮赏了张前一眼，又闭上眼继续打呼噜
张前：“......没见过谁家看门狗这么能睡，你的血统里得有猪的基因吧。”
张前进屋，去厨房鼓捣了一锅小米粥温着，又煮了八个鸡蛋，热了几个包子。
做完这些，张前自己吃了点儿，在屋里转了一圈儿。他留了个字条，拿上自己的行李出了门。
还是趁着早走吧。省的大姑起来了，又要舍不得。
他琢磨着，准备等到了城里再给大姑报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