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点上根红梅猛抿一口,由喉到肺就通成了一路。人憋狠了,烟再孬也胜于无。
柳亚东当然不是说摸不着,是叼上被瞧见了,容易被拖上武台吃“油条”和“五指山”。“油条”是棍,“五指山”是掌,形容得很形象。头回吃,是因为不服武教督战判罚,出言顶撞用了脏字儿。是个烈日天,两指粗的白蜡棍破风带着短啸掼上背,柳亚东紧咬牙根,忍着不吭一响,硬捱到手脚冰凉,胃里翻浆。结果一个失措,他猛地搡开了武教,在一众静默的讶然里,奔去呕吐。
那是种屈辱过度的生理应激反应,拿破仑小时候受体罚也那样儿,谁日后这么跟他解释的。后来龙虎武校再教训起违规违纪的男孩儿,坦坦荡荡,碰上犟着不肯吱声的,武教一个横踢扫去髌骨,踹得人飞扑跪地,再揪着后颈皮子厉声:骨头该轻轻该重重!打你就是要你哭,忍给哪个看?!
素水县城的腊月好他娘冷,烟也冻稠了,网成张蟹青的生纱,鼻眼处勾留。柳亚东蹲路牙边使劲儿揉搓厚茧丛生的两手,搓出热了,熨上速冻的两颊。烟散净,看苍苍的白驹岭连缀起酒山,于遥遥远处起叠。山与天际共分了疆域,山要跋扈些,天忍让些,进一寸退一寸的,胶葛得盈亏不均,特逗。观完也抽完了,柳亚东按熄烟蒂进排水沟渎,琢磨胡孙儿这童子鸡破雏还得一会儿,就起身拖着麻腿踉跄进对过家二手书屋里,找兰舟。
书屋里湿滞,鼻屎大一点儿。柳亚东歪头找了两个书架不见人,两步到底,发觉兰舟挤身在个掖满杂志的旮旯缝里。黑窟窿东,不定翻着什么书呢。“看什么呢?船儿。”
兰舟外号白得过分,起的时候显然没人动脑子,舟即船,所以叫他船儿。听声回头,兰舟指头贴嘴:“嘘——”
“嘘你个蛋,装神弄鬼的。”柳亚东乐,越过他削薄起棱的宽肩,凑过去看他手里展开的小册,一下噎了满眼的白肉。小册上**屁股欢乐棒,以各异姿态交叠,热闹欢腾得很,“操。”柳亚东一征愣,在他肚上揉拧了一把:“够色啊你。”
“不是我。”合上册子,兰舟一肘拐向他胸口,“买给胡孙儿,省的总折腾罗海了,再下回我怕他要偷舍监阿姨的奶罩子回来玩儿。”
“管他呢还下回。他就是对着食堂奶奶们竖杆子也轮不着你瞎操心,你养的儿子?”柳亚东挠完他腰,又凑近点,烟味湿湿地拂向他:“买给自己的吧?嗯?你自己想这个了。”指头往纸页上点点。
“没。”兰舟察觉被他不吱声地锁了胳膊,挣两下不开,没法儿反擒他。
“行,你没想。”柳亚东进犯向下,抓小鸡儿,“那我摸你蛋看看鼓没鼓。”
“操!”
成人册子落地,兰舟弓背护裆,狠拧了两下才脱身。回正后两腿微分重心向下,双拳握紧前后端举,后跟虚踮身体半侧,睁起他漆黑的眼。
龙虎武校散打班组,柳亚东是出了名的下肢刚狠,武场脚靶属他踢废的多,三角固断头台,也是成型即无解,实战力堪称卓群。他看兰舟摆起了格斗式,便也本能一弓身,避过他转腰顺肩的一记左冲拳。趁兰舟撤步回防,他斜穿隔断,手抱他两腿膝窝处回拉,继之左肩顶腹,将人掼倒在地,但护住了后脑勺。柳亚东坐上兰舟,老头儿转保健球似的在他蛋上得逞一裹。
露着排白牙,柳亚东俯着笑:“下盘太虚,你肾差?桩功练少了。”
柳亚东脚力劲健,兰舟搡他根本没用,就干脆仰着面,靠骂:“你糙皮厚肉的还拿我当马骑,就他妈变态不要脸,你肾才差。”
兰舟说话如同玉璧刮擦铁器,澄清,又带着分寸之末的嘶哑;口音很硬,说脏话像偷穿大人的衣服,稚拙又不难听,像是刚非刚,柔非柔。
“服了,你就叫句爷爷。”柳亚东佛似的巍然一尊,右手佯装挥鞭,还得寸进尺地摆动起下盘,“还敢不跑快?爷爷就抽烂你马屁股,驾。”口吻既逗也戏谑,武校别人听了要惊诧地瞪眼,还得惊叫:这他妈还是那个挂着个相的柳亚东么?但兰舟只消盯他一小会儿,他就识相了,敛起鲜见的戏谑,翻身下来,伸手扶人从水泥地上起,帮着轻轻掸脏。
俩人同是龙虎武校高中部散打班组,柳亚东十七,兰舟大他半年。
日看朝夕,世有黑白,人分里外。寻常看,柳亚东是峻拔个子,衣不兼彩,梆硬的矫健四肢暑热时尽露,一身如蜡的汗光,也瘢痕累累,有红有乌。但武校人以此为华彩,说你积年累日的一点一迹,皆是日后的勋章与光耀。柳亚东更有张事先便杀敌三分的恶脸:忠奸难辨的薄眼盖,合衬一双扬眉,鼻修挺,沉默时显得满含隐衷,苍山般冷峻;对敌时又有邪佞风格的灿烂,深具挑衅性。跟他不熟的也知道,这人恪守距离原则,嘴边话少,但抱定要胜,搏命得胜。熟的人清楚,他心中盛事的器皿,其实仅是个宽檐的汤盘。
反观兰舟更默然,不论动骨伤筋,或被体罚。敷展狼性的地方,他洁净得萎靡了些。跟没脾气似的,他眼珠黑的自带诗人般的清湛和悲悯,洞贯谁,毫不计较地放过谁。他脸文,面庞通常干净,颧弓带着缺了氧的淡红,有汗水总及时擦净,有淤紫也状如肌理的暗纹。细在尽是男孩儿的地方,不全然潦草,即被误读为不全然阳刚。但很吊诡的,柳亚东觉不出兰舟的离间,甚至总能在他身上,体味出一种俯就的,全然不可琢磨的......说母性很他妈恶心,柔情也不对,他形容不出来。
“都压我麻筋上了。”兰舟掀开旧扑扑的厚袄,“看我印子消了么?还疼。”
柳亚东弯腰查看。纵向一根脊骨,横向就是些玫瑰色的淤痕,有的交错有的层叠。一摸上去,淤痕仍浮雕似的微微凸起。兰舟腰上有粒小红痣,平常戳眼,如今嵌在淤痕里,就成了蕊。
“没消,忍着吧。我说啐口唾沫比诊室药膏消炎快。”柳亚东皱眉替他遮上他衣服,红白的颜色消失在视界,又不满似的盯着兰舟掖下摆进裤腰。他腰很细。“老广那卵东西三年都他妈下手没数,抡小的手狠抡你还他妈使劲儿,他就个操蛋。”
“要专拣小不拣大,谁看不出他是充横?老广成心杀鸡儆猴。”兰舟屈指节敲他眉心一记,响脆不疼。他很快地笑了下:“就怪你,不是你骑着我我能疼?你也他妈没数。”
“那我给你——”
柳亚东摸了眉心,本打算玩笑说,给你揉揉呗,话又倏然咬住。
兰舟拾起地上的册子,翻看压没压坏,问他:“给我什么?”
“我真他妈。”柳亚东做了个牵起嘴周皮肉的表情,低头说笑不像笑,“......硬了。”
有关这方面的表达,精简到一字半字就够。兰舟片时惊诧地看他裤裆,完了就乐:“那怎么办?升着旗回去。”
千不该万不该,下盘贴着下盘闹,就他妈容易点着火。柳亚东胀得难过,又不能动作,就不言语地盯着兰舟。窘促克制,烟熏火燎,说不清什么的什么搁那儿一闪一烁。那么一下,兰舟觉得被蜇了,僵了僵。到柳亚东顾自先笑出来,一个指节睚眦必报地敲上了眉心,他才几乎松懈。兰舟把册子塞给柳亚东,抽手说:“自己摸吧,我给你把风。”抬脚溜得飞快。
柳亚东扭头没拽住,也没等到他回,出神庆幸了会儿,昂头的东西自己也就知情知趣地凋了。
胡自强从遮着布帘的洗头房出来,惶惶的样子,不像嫖完,像偷完;窑姐蛮讲义的,顾念他是头回,一毛不少收了嫖资还能出门送送。女人纹了细妖妖的柳眉,嘴搽大红,青青的绉绸裙从染缸里捞出来没拧般鲜,滑雪袄外披,粉点塑料拖圾拉着,光光小脚趾上抹了甲油。她母亲般体己地理胡自强不整的前襟,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又拍下他屁股,大大方方地弯着眼睛笑。
沿街小吃摊净是三小,多卖碱面和卤水鹅。兰舟柳亚东热炒摊上点了蒜薹炒肉、青椒鸡杂,就着份隆高的白米饭。他俩坐上桌,遥见胡自强面色由虾粉,变作微微酱色的紫。根本就一臭流氓,真刀真枪了,还这么纯的犯蠢。就都没忍住笑。葱姜爆香的油烟餐桌边勾留,柳亚东还顺势来了两个响喷嚏。兰舟提醒柳亚东:“等会儿别笑他太狠,怕他以后有阴影。”这话其实更毒,兰舟一贯蔫儿着坏。
“有数。”柳亚东嘬着卫生筷,拽纸堵鼻子,闷闷地擤:“还用得着我?那傻逼的样儿。”
胡自强比他俩都大,今儿整整十八,身无长处,亟待学好拳脚早点儿谋生。他这人是闷着骚,一寝四个受他祸害,听他冷不丁的荤笑话,看他往练武日记上偷画硕如银盆的**屁股。他上铺的罗海天字一号惨,指甲盖儿掐出来似的一对眼,功夫差人又胖,一摸他前胸后背,膘肥肉软,能望梅止渴,能以假乱真。晚上准点熄灯了,三番几次嬉闹成团,少不了兰舟柳亚东掺进去,“救”下清白尽失的罗海,指着始作俑者骂:胡孙儿我发觉你就一无敌臭流氓。胡自强不反驳,脸上总有窘促温淳的淡红,不是那种惹嫌的涎脸涎皮:我、我这是正常的生理欲望。
他勤摸,勤换裤衩,艰辛寂寞地成了年。他四周敌手遍生,谋生谋死根本还是道阻且长,但对女性胴体的热盼,是由丹田发芽,顺次抽枝,到茂盛得急不可耐了。申请了一月半天的短假,遭生活老师一通审视,准许了,就掖上卷攒住的零钱,迎头扎进了素水出名的小仙窟。那造型神异的器官,重叠的姿势,那个动静,胡自强在脑子里模拟过上百遍,实际操作却依然稚拙得几乎愚蠢。他又满以为自己会快乐,会男性自尊大为餍足,会飘飘然如异物破土,结果只慌得沮丧,沮丧又在羞愧里漂泊。
他回想起自己十岁,家里糊墙的报纸颤巍巍脱页,露出了一角火辣的西洋女郎那回。彼时他爸站上床,两腿上密布溃烂的痈疮。他朝掌心啐口唾沫黏回那一角,没说话,过会儿,又回头朝他赧然一笑,透露了这是当年谁的杰作。那笑里的窘促特别久违,濡湿了他濒死的气象,显得他特别健康、正常。他觉得人是该这样的,常为贲起的欲望而饱尝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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