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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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希尔眨了下眼睛。

他的眼前蓦地一片血红。他伸出手摸索，却什么也触碰不到。

他很冷，整个人都被冻结了似的全无知觉。可他又很热，那种热度从心脏猛地迸发，迅速占据身体的每一处，像是要让血液沸腾。

他控制不住地发抖，身体里到处都燃起了火。火焰炙烤他，给他带去激烈而尖锐的疼痛。

他只看见橙红颜色，听到猎猎火声。他深陷在那个炽烈孤立的幻象里，直到天空中开始落下白雪。

他认得那种雪。

清醒时，他被自己的眼泪哽住，无法发声。

有人从身后靠近，扶住他的肩膀。

他甩开那只手，抓住刺穿父亲胸膛的长刀，猛地回身站起，刀锋直指那人咽喉。

他当然知道那是佩雷依。

“滚开！”他含着泪怒吼，不停颤抖。

“纳希尔。”

“太晚了，”纳希尔绝望地摇头，“你本可以……”

“如果是为了你，那还不算晚。”佩雷依打断他，声音冷静得骇人，“只可能为了你。”

纳希尔却为这句话瑟缩。他收剑横挥，反手挑高剑尖恶狠狠斩去。佩雷依避开剑锋，绕到侧后绊住他，膝盖顶进他的后膝弯，将他压跪在地。

执剑的右手被后扭提起，缴械。身体被向下挤压，肩关节处的沉重力道让人不起身。纳希尔被迫趴跪，胸膛愤怒地剧烈起伏，他左手中仍死死握着父亲的纹章戒指，这时被他摁进膝下黑色湿润的泥土。

他稍一挣扎，佩雷依就压得更重，撕裂般的剧痛令他猝然惨叫出声。

但他仍不甘心地继续忍痛挣动，不肯服软地坚持与佩雷依对峙。佩雷依始终毫不留情地牢牢压制在上方，肩颈处随重压传来骨骼擦错声。沉坠的痛楚令纳希尔直抽冷气，他的心脏正急遽跳动，太过汹涌的血脉搏动几乎令他难以承受，眼前阵阵昏黑。

他跪在佩雷依身下，一直跪着，双膝生疼，最后麻木。他咬着牙，一声不吭，把自己的身体当做压上台面的赌注。他知道这是蓄意的互相伤害——他与佩雷依就像一对缠斗不休的野兽，一边处心积虑地维持着可怖的静默，一边竭尽全力把对手的皮毛撕扯得狼藉不堪，血肉挥洒得到处都是。

他们彼此沉默，又彼此折磨不休。

直到最后，纳希尔渐渐忍不住疼。他能感到冷汗爬过脊背与后颈，不断向泥土中滴落，眩晕感犹如阵阵侵袭的海潮。他抵抗佩雷依的力量逐渐流失殆尽，四肢不得不绵软下去。他脊背颤抖着，时而痉挛，仿佛新嫩的柔软桦枝，在力竭与疼痛的抽打下屈折。

佩雷依这时才稍稍放松钳制，最后彻底放手。

纳希尔顿时整个人向前栽倒，俯趴进黑色的烂泥里。他筋疲力尽地侧头，目光缓缓上瞥，看见死去国王灰白的脸。那双凝滞的眼睛望向夜空，尚未瞑目。

纳希尔爬过去，为国王合上双眼。

这一瞬，他忽然再次失去全部力量，全身炙烫鲜血骤然转凉。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那一刃淬毒的长刀，早已刺透国王的胸膛了。

“安吉·索姆在哪儿？”纳希尔艰难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握紧手中父亲托付的印戒，垂着头问。

“赛亚会带他回来。”佩雷依答道。

赛亚？

纳希尔脑袋涨痛，整个人在悬崖顶端猎猎的山风中摇摆。海面不知何时已涨至崖边，凶猛的浪尖高高地扑上山地，碎裂的浪花溅湿了他的背。

他回头去看下方的大海，身后的佩雷依伸手把他拽回低处。

海浪拍击山体发出巨大的声响，天空中又开始飘起雨丝。纳希尔像是受到蛊惑一般，着迷地望向陡然攀高的海浪，探出身靠近大海的方向。

碧色深黑的海水中，数枚金属矛尖刺破浪峰，向他袭来。

他被佩雷依推往身后。

海面上高高腾起的浪尖上，奇异地卷起雪花。整排巨浪顿然间变得厚重黏稠，僵滞在半空，碧绿水体中挤满细碎闪耀的浮冰。突出水面的金属矛尖逐渐陷进凝结的碧浪中，仅仅流出一点寒光，便被封冻在冰层之下。

那片大海陡然冻结，犹如凛冬骤临于海上。

冰封的海面上兀立着翡翠色的浪峰与冰川——但这寒冰极境只停留了一瞬便轰然碎裂，山川崩塌，冰岩崩落；白浪坠入海面，裹挟着诡异的暗袭利刃，一同回归躁动不安的海。

佩雷依在此刻抽出佩剑，剑的锋刃上流淌着一道银色的月光。那柄佩剑划过雨水，与一只几反光的刺刃相击，迸溅出罕见的淡蓝色碎光。

手握那柄刺刃的是一名手臂覆满细鳞的人鱼。他似乎是从阴影中鬼魅般凭空闪现，在与佩雷依剑刃相击之前还毫无影踪。他披着一件黑色罩衫，半遮的罩帽下露出森白色的颌骨。一击失利，他便扭头跃回海中，更高更凶猛的海浪在他身后扑上山崖。巨大的黑影浓雾般倏然自海面上腾起，甚至遮蔽了月光，死鱼的腥臭在雾气中弥散开来，浓烈得像是能穿透呼吸腐蚀内脏。

纳希尔抬手掩住口鼻。在他身前，佩雷依的剑穿透一个又一个幻象般的黑影，剑锋从刺客的背后透出，刃尖上凝着白色的飞雪。

空气冷得结成了冰，极细的冰晶弥漫在半空，宛如白茫茫的雪雾；刀子般的风呼啸而过。漫天黑影陡然压了下来，仿佛无形猎网自空中撒下。

四周蓦然一暗，遍处都是无法看穿的浓雾与魅影。

纳希尔心跳如擂鼓。佩雷依后撤一步，搭着他的肩膀将他压低。

寂静之中，一阵扰动仿佛心跳般清晰可闻。震荡犹如水波，寂无声息地扩散开来。

那阵扰动过后，严寒褪去，月色朗洁，某种平静的气息在这一瞬悄然拂开争战的焦灼，降下凉滑如水的安然与平和。这气息浩大而清淡，像春季最初一场淡淡的海雾，扑上海岸，洗去冬季干燥的尘嚣，又在清晨的日光下不留痕迹地消散；它是最初之初，是唤醒第一声复苏的萌动，最纯粹洁净的能量召唤最纯粹的理性与灵性，令光芒镇静，草木苏生。

纳希尔感觉身边的佩雷依伸手过来抓紧自己的手臂。他十分沉稳，但很难说得上是完全平静。

“你是纳希尔？”一个声音在问。

海水再一次动荡起来。有别于先前的狂躁不安，海浪此时仿佛得到安抚，只轻轻滑开涟漪。风已止歇，夜空洁净，湿淋淋的雨丝也销匿了踪迹。淡淡的海雾从海面轻涌上岸边，山林间一片静谧，一如黎明时无人的宁谧海岸。

那个身影在海雾中现身。他冰蓝色的眼睛明亮锐利，纯金色的湿发不断滴着水，矫健俊美的身躯一半赤裸着，水淋淋的，泛着水粼粼的波光。

他走出海雾，双手中空无一物，腰间随便围着一件白色丝袍。那件白袍轻若微风，仿佛并不真实存在。

他俊美非凡，披挂着海上皎月的银辉，美如海中的光。

“你是纳希尔？”他忽然皱起眉，再一次问道，嗓音纯净犹若湛金色春光。他凝视的目光犹如冰的棱芒一般散发着光辉，并不锋利，但摄人心魂。

纳希尔怔怔地仰望他，不能思考，无法移动。那问题像是直接落在心上，叩问他，穿透他，而他为此激动欢欣。这疑问仿佛揭开了他隐藏已久的意图与渴求，这渴求又是如此急切与唯一，以至于他想在答案中将整个自己完全交付，毫不退缩，也全无保留——这祭品般的献身仅是想象便已令他心生崇高的狂喜。

他轻启双唇，却生怕自己的回答配不上那道明光。

“哼。”有谁轻蔑地发出声音，从黑暗中猛扑过去，宛如一小团旋风突袭。遭遇对方闪避之后，那一小团旋风又飞快地卷席回来，霎地停在佩雷依身前。

那家伙抬手撸下兜帽，握着刀，气冲冲地冲海上吼叫：“真不容易，看看那海面。我猜你一定欠谁很多人情吧，那个谁，阿裘洛斯，‘殿下’？”

赛亚。小野兽一样狂躁而肆无忌惮，偷袭却毫无收获。

被他叫做“阿裘洛斯”的那个人，或者说人鱼，依然维系着脸上那副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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