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乔伊已踏上那座悬空的岩桥。纳希尔犹豫了一小会儿,小心翼翼跟随在后。他禁不住向桥下望了一眼,发现下面是漆黑不见底的深渊。
但那也不仅仅是深渊,遥远的水声从黑沉沉的底部传递上来,听起来像是某种野兽湿漉漉的空洞鼻息。
纳希尔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感到害怕。他尽量控制自己不再向下看,但仅仅是视野边缘的暗角也已经让他感到眩晕。
当他受刑般走完那条长长的岩桥时,一直面对青黑色岩壁沉思的阿裘洛斯,终于转过身来看着他们,他的金发在耳边极其不端整严肃地翘起一簇,似乎在呼应纳希尔此刻不满的腹诽。
“纳希尔,”他微微一笑,“希望你还没开始感到害怕。”
“还远着呢。”纳希尔满怀戒备地回答。
阿裘洛斯对他的回答付之一哂,转向乔伊:“让我们单独聊一会儿。”
乔伊却露出犹豫的神色。
阿裘洛斯依然在微笑。“我没什么可做的,”他用冰蓝色的、浮掠着薄冰般的眼睛看了看乔伊,又转回来盯着纳希尔,“该做的早就已经做了。”
乔伊微微皱眉,向后退开一步。他转身,踏上岩桥,又回首看过来,眼睛注视着纳希尔。“等我回家。”他说。然后他走过岩桥,消失在岩洞外的天青色穹幕之下。
“海啸时他险些被困在阿若拉城,我想他应该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这个。”阿裘洛斯这时说,“不过,这是你们之间的事。”
纳希尔想问什么,却没开口。他向他该把这问题留给乔伊。
阿裘洛斯对他的沉默不感兴趣。他微笑着做出邀请的手势,指向岩桥下一条通往岩洞深处的通道:“想去见见达里安吗?”
达里安?那是谁?纳希尔心想,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阿裘洛斯看着他,嘴角微微扬起:“是啊。没人记得他是谁。”他转身向通道走去。通道里有光,但依然昏暗,阿裘洛斯那身幻象般的白色丝袍仿佛某种强烈的、具有诱惑力的光源,吸引人追随。
纳希尔没有犹豫太久。他知道自己正被邀请揭晓一个秘密,他的骄傲与警觉没能让他抵抗多久。他跟在阿裘洛斯身后踏上那条向下盘旋通道,前往岩洞深处。这通道很窄,台阶又密集又陡峭,昏暗的光线使人眩晕。纳希尔不由自主地伸手扶住墙壁,在走过一段路程之后,他感到潮湿的水汽扑上了面颊,腐朽的气息令他险些呕吐。
这不单单只是某个人的洞穴,纳希尔警觉地想到,这还是一处牢房。
但他只能继续跟着阿裘洛斯向未知的黑暗深处前进。
他没得选。他选过了。
阶梯终于行进到最底层。纳希尔踩在了水上。他感到脚趾有些刺痛,但他没有多加在意,他以为那不过是因为水过于寒冷了。
在他面前是光线昏昧的洞穴,洞穴中央耸立着青黑色的海蚀岩柱,石柱上嵌着古老的、化石般的月泪,散发着点点微光。水在石柱之间蜿蜒流淌,不知从哪里流入,也不知流向哪里,好像是从地底直接渗透了上来。
洞穴里又潮又冷,寒凉的空气像一柄尖刺扎进纳希尔的皮肤,让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如果让他寻找一样东西形容眼前的一切,他会说他像是在隆冬时节踏进了某个极北之地无人要塞的地下水牢,这想法可不怎么令人愉悦。
阿裘洛斯仍在前方带路,继续前往洞穴的深处。他的白色衣袍在黑暗中看起来更接近幻象,它从他的左肩披挂下来,又在腰间松松地围了一圈,用鱼骨扣连缀在一起,犹如一件利落的战袍。这人鱼的脚步轻盈流畅,穿过积水时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洞穴内的阴森与黑暗丝毫没有妨碍到他,他一直向阴影深处走去,直到前方不远处逐渐映出一点烛火的微光。
纳希尔盯着阿裘洛斯的白色袍角,心里惴惴不安。烛火的光芒越来越清晰,照亮前路尽头处一座置于洞壁上的神龛,以及跪坐在神龛下的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它正面向神龛垂头跪坐。佝偻的脊背仿佛一柄弯曲的矛,支撑着枯瘦的身躯。它身上套着一件破烂的罩衫,罩衫遍布污黄的脏渍,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可疑,深栗色的头发披散着,发绺上结满白色的盐晶。它一动不动,静默沉寂,像是早已死去,又仿佛只是沉浸在黑暗中,一如被深渊吞没的海船。
它没有意识到阿裘洛斯与纳希尔的到来。甚至纳希尔走路时引动的水声也没能让它回过头来。
纳希尔抬手掩住口鼻。带有咸腥气味的腐臭仍直扑面门,令他眩晕作呕。纳希尔忍耐着,打量着那个东西,发觉它瞧起来竟有几分眼熟。他曾见过……它。
一直在旁边观察他的阿裘洛斯忽然轻笑一声:“是啊。没人记得他是谁。”他坦然走近那个人,伸手搭上他的肩膀。
那人依然毫无察觉。他僵滞的眼瞳直直注视着神龛上的烛火,既专注虔诚又仿佛只是凝视着虚无。
纳希尔不由自主地定在原地。他看见那人脏污的长袍之下露出一小截畸形腐烂的鱼尾,终于想起那究竟属于谁。
他的声音几乎立即就开始颤抖,出于愤怒或是震惊:“他是国王刺客,为什么他在这里?”
某种猜想令他倏然脊背生寒。他品尝到舌尖的苦涩:“……是你。”
阿裘洛斯坦然直视他:“我没有参与,但也没能阻止。但我想你说的没错,我的确也有份。我或许并不需要你的父亲死去,但也同样并不需要他活着。”
纳希尔后退一步,心跳先是平静,而后越来越剧烈。他盯着阿裘洛斯平静的脸,下一刻突然无法压抑心中厌恨的冲动,猛地扑了过去。
可他没能得逞。阿裘洛斯钳住他的臂膀,将他压跪在地。
纳希尔想要挺直身体,但阿裘洛斯扭着他的手臂,让他整个后背都因手腕的疼痛而抽搐,他挣了一下,没能摆脱。阿裘洛斯钳在他后颈上的那只手愈加用力,让他觉得眩晕,还有虚弱。他的头被迫低得更低,视线仅能停留在稍微高于地面的地方。
“我还以为,坦诚在合作中是一种优点。”阿裘洛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对你有很多期待,纳希尔,但鲁莽不是其中之一。”
纳希尔艰难地回头,直直盯着阿裘洛斯的眼睛。这家伙有一双幽蓝色的眼睛,像是冰里燃着火。
这不是他的眼睛。纳希尔心想着。他眼前一片模糊,只有那双幽蓝色的眼睛无比清晰,占据着一切,它就在他眼前,看着他。
阿裘洛斯似乎在笑,声音听上去像深渊的回响。
“我从未承诺你一定会得到答案,纳希尔,我甚至怀疑你是否问过你自己,在你的国度与未知之间,为何你选择大海?”他起身,将自由交还给他,“看着我,这样我就不会错过你的表情。”
摆脱钳制的纳希尔忍着冲动转过身。他的后颈和右臂疼得厉害,但他不想在阿裘洛斯面前表露出来。他站直身子,踩在冰冷的、流淌着水的地面上,微微有些发抖。
阿裘洛斯像是看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那样微微张大了瞳孔,但纳希尔不敢保证那双眼睛真的属于阿裘洛斯本人。他就这样瞧了他一会儿,冰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起来有种诡异的专注。接着,那双眼睛里又覆盖上一层淡淡的嘲笑。
“你的刺客有名字,达里安,但没人记得他是谁。他渺小得甚至不值得被针对。你知道你的叛乱私生子叔叔利维亚,但不会记得利维亚的另一个同母异父兄弟,他们共同的母亲是法师塔的一名高阶大法师,或许你听过她的名字,哥塔瑞亚的薇罗娜——但这不重要,不是吗?你父亲清理了与他们有关的所有人,除了被遗忘的达里安。达里安在逃亡中失去他的魔法,但作为回报,他幸免于海洋。不过我想他的幸运也到此为止了,因为接下来他面向深渊,选择了踏进,而非退出。”阿裘洛斯笑了笑,“但我一直想知道的是,起初你父亲缺少贵族的支持,对法师协会也毫无威慑力,甚至不知如何训练家族的禁魔骑士,最后他究竟是如何反败为胜的?达里安向仇恨献祭了自己,你的父亲又为胜利献上了什么?”他忽然顿了顿,冰蓝色眼睛明亮起来,“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纳希尔?或者其实,特别的那个不是你?”
纳希尔听着那些被父亲极力掩盖的秘密经由阿裘洛斯毫不在意的语调流淌而出,心里犹如闯进一头巨大的野兽般震动不已。他此刻一定面色惨白,瞳孔也一定在抖动,因为他有些看不清阿裘洛斯的脸。
他听见剧烈的心跳声,震颤着胸膛,声响却仿佛来自雷鸣的远方。
他想起自己胸口的疤痕印记。那只奇特的眼睛像是从深渊底部向他望来,穿越往事钉穿他的过往。那是一个契约的证明。又或者,其实是某种背叛的证明。
他的困惑与焦灼奔涌四蹿,恍若无疆野火。
“你的王国,你的父亲?你对你的世界一无所知。来到这里,纳希尔,只是你选择了从一种无知走进另一种。”
他的惶惑,烧灼。
愤怒是他此刻唯一熟悉的热度。于是他用它取代那烧灼、刺痛的惶惑。
他飞扑过去打算揍阿裘洛斯一拳,最好就揍在那张脸上。阿裘洛斯毫无意外地躲过了他的攻击。他知道对方的下一招将是像方才那样抓住他的手臂,于是他提前侧跨一步,避开那预料的中反击,接着快速转身,伸手触碰到对方的后颈。他差一点就可以狠狠按住人鱼的颈项,像刚刚这家伙对他所做的那样。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错。
他的对手并非人类,而是人鱼。
他看见一扇背鳍猛地突破白色的外袍,尖利的骨刺钉穿了他的手掌。他曾被赛亚用背鳍刺伤了胸口,而此刻他再一次犯下从背后袭击人鱼的错误——他早该知道阿裘洛斯也会这一招,毕竟他是赛亚那个小怪物的哥哥,或者至少他宣称如此。
作弊。纳希尔想。下一刻他就被阿裘洛斯转过身来握住手腕,用力按在石柱上。
纳希尔没有挣扎。他感到耻辱和疼痛,可他没有挣扎。他贴着冰冷的石柱,因背后的巨大压力而喘息艰难。他微微偏头,把侧脸也贴上石柱。他想冷静,让心跳平静。
“现在,你该怎么做呢,纳希尔?”阿裘洛斯的声音因掺杂着笑音而显得妖异,“你的仇敌就在眼前。”
纳希尔没有回答。他的视线向后艰难越过自己的肩膀,勉强看到无声跪坐神龛前的达里安。那个人……那个东西,蜷在微弱的烛光中,一张脸毫无表情,仅余茫然的寂静,仿佛僵化在寒冬凛风中的石雕。他曾被他亲手以利剑刺穿,跌落悬崖,坠入怒涛,而后,出现在这里。
纳希尔盯着他,感到一种热量从心底迸发出来又转瞬冷却。他想呐喊或是厮杀,可那一切都落入那片茫然的寂静,渺无回声。
一切都无济于事。无法拯救任何人,无法带来慰藉。
他的掌心在淌血,带走他心里的热度。
“我会复仇。”
纳希尔缓缓从齿缝间挤出话来,他听见它们嗞嗞燃烧,“从另一条路开始。从你开始。”
阿裘洛斯在他身后笑了一声。
“那我想你应该早日开始。从现在开始。”
纳希尔感到自己的头发被阿裘洛斯抓住拉起。他被迫仰起头,视线只能停留在石柱上。
他看见自己掌心的鲜血向下流淌,渐渐渗入嵌于石柱的月泪中。
那些本就黯淡的月泪在他血液的浸润下失去了最后一点光芒,变得漆黑一片。
纳希尔曾见过这种漆黑的月泪。
——那些禁魔骑士手指上的戒指。他们戒指上镶嵌的月泪就是这种漆黑的色泽,从不反射任何光芒。
阿裘洛斯低沉地笑起来:“就是这个。这就是我想要的。我还有一件礼物送给你,纳希尔。”
他贴上耳畔,充满惋惜地叹息——
“你不该选一条裤子的。纳希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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