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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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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象征着权势的卡文勋爵拥有广大一批一秉虔诚的信徒,他们俨然如传闻那样乐于助人,这就是长行为什么,在和舟水互道晚安之后,再次出现在走廊。

\t他的床单湿透了,这实在算不上好消息。没有人会为此负责,甚至没有人会像个君子那样大胆承认,就好像是他床单的一部分闹脾气,自己跳进了水桶里企图自杀似的。他气愤,又心灰意懒,扯下床单夺门而出,游荡着,想找个支架晾干它,一并打算明儿个一大早就收拾东西打道回家。

\t目前为止,他对广阔而显赫的舰船和海洋意兴阑珊。对比下来,野蛮与文明实则是对儿如胶似漆的情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生活便利,物质极大丰富,这一切是文明的前提,却不能当做文明本身看待,这正是司大夫被西方傲慢蒙蔽的一项事实。原来白师父才是真正的旷达,什么好与不好,站在自己立场上的才是最好。

\t长行郁郁寡欢,冬末初春的气息混着铁皮的温度,非常寒冷,他将床单展开披在身上。右前方第二道门开了,一股寒气自小腹冲上胸腔,他祈祷不是戴维斯中士,或是其他什么人,让一个无“床”可归的人去床上睡觉是比凌迟残忍得多的刑罚。

\t舟水走了出来,身子转过一半,面向长行。长行猜他听到了走廊里的飒飒的踱步声,于是出来看看。但是这次长行的伶俐脑瓜伶俐过了头。

\t“我以为是站岗的哨兵,”舟水上前来,压低声音,“你怎么不睡觉?”

\t“我听了你的话,不要冲动,”长行把床单举到视平线,然后注意到舟水的手里拿着喷壶和毛巾,“你又要干嘛去?”

\t“我去看看海梦凪,”舟水道,“要不要一起?来吧,我们走。”

\t长行欣然起行。在伦敦,外籍的友好由舟水垄断,他就像牵线的木偶或中了蛊的病人,舟水提出的所有建议,他都乐意照单全收。他们并肩走过安静的长走廊,下到厨房所在的楼层。舟水蹑手蹑脚地来到拐角,拐角的另一端是储藏蔬菜的操作间,今天长行正是从这里搬出了一大袋子土豆。

\t贼眉鼠眼在舟水的脸上依然呈现出一股子正气,受到气氛感染,长行不由得也跟着贼头贼脑起来,同时顾虑重重,茫然疑惑。格局逼仄的操作间没有容纳暗门的气度,出于信任,他随舟水进去并从里面锁上了门之后,才问出口。

\t舟水比出“嘘”的手势,神秘地笑笑,搬开堆满墙角的几大麻袋水芹和甘蓝,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镶嵌在墙壁上的爬梯。铁质的把手锈迹斑斑,银色的部分也光泽黯淡。舟水轻车熟路地爬上去,然后轻轻敲了敲房顶,接着,一缕幽明洒落到长行黑色的瞳仁中,刺得他眯起了眼。

\t舟水推开天窗,灵巧地窜上甲板,海水的腥咸在他背后魂飘神荡。他放下喷壶和毛巾,俯下身,一半朝里,一半在外,向长行伸过手,道:“来!”

\t操作间外无垠的世界平展开来。夜空低矮闪烁,星星是碎掉的月亮,躲藏在夜色背后,将对广阔海洋的爱慕吞成光束,而身体的千疮百孔和口无遮拦反而将光束分割出成千上万,照亮了弯弯如月的小船。船头悬挂着一盏煤气灯,光芒如萤火,不敢同星月争辉。大海喝醉酒似的,将这点灯光珍视地抱在怀里,微微弱弱地摇晃。

\t长行深有所感,举头轻吟:“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蔟浪,散作满河星。”忽而自言自语地笑,“满河未免小气,分明是银河倒倾。”

\t“你在说什么?”舟水道,“我听不懂。”

\t“诗,中国的诗,应和此情此景。”

\t舟水笑道:“中国诗在英法流行得很,却没几个真正想学中国话。”

\t长行皱皱鼻子,孩子气道:“他们也学不会!”

\t海梦凪扑棱棱地落在煤气灯上。长行奔向围栏探头,舟水熟练地顺着桅杆紧捆的绳索跳到小船上,长行有样学样,掉进海货新鲜的腥气中。

\t这是艘不大不小的渔船。舟水先帮长行在船篷里架好床单,再来到海梦凪前,喷湿它的脚爪,按照纹理的生长方向仔细地擦拭。长行围观了一会儿,然后去往船的另一端探索,面临河岸上呆滞而萎靡的黑暗,他兴冲冲地问道:“你每天晚上都偷偷跑来这里吗?”

\t“当然不是,”舟水道,“只有科恩上尉找卡文勋爵的晚上,我才会来。他们两个凑到一起除了去看剧没别的,不到凌晨不会回来。所以这个时候,站岗的士兵必须在港口等他们回来,给他们开门,不会到处巡逻。”

\t“你很了解卡文勋爵嘛,”长行转身靠在船缘上,双臂环胸,促狭道,“对他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

\t“了如指掌的除了朋友还有敌人。”

\t舟水皱了皱眉,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引导着除旧迎新的海梦凪闪亮登场。然而这红色失去光芒的衬托变得乏善可陈,但灯火依旧保持了小家伙的柔和,虽然她在捕食中的凶猛有目共睹。

\t长行点了点海梦凪的小脑袋瓜,被海梦凪的喙轻轻啄了两下。长行捻了捻手指,觉得自己不受她欢迎,舟水却说从没见过海梦凪对人这样友善过——“她喜欢你,不信你看。”

\t说着,舟水抖了抖肩膀,海梦凪心领神会,飞到长行的脑袋上。长行像庙会上表演杂耍的艺人,恼羞成怒地晃着脑袋,滑稽的场面逗得舟水哈哈大笑,海梦凪也发出笑声一样的鸣叫。

\t长行气鼓鼓地揪下得寸进尺的红隼,扭身上舰,舟水急忙拉住他,由带笑意:“好啦好啦,你怎么这样容易生气?她抓疼你了吗?”

\t“我的头发都乱了!”

\t为了戴好与海员制服配套的海军帽,他将长辫子平着盘在头顶,白日有帽子的遮盖,一切正常,晚间却原形毕露,像极了小丫头的发髻。

\t舟水揶揄道:“你在家一定是个小少爷。”他差点脱口而出“小公主”,因为长行自然流露的骄奢和做工时的笨手笨脚,证明是衣食富足地生长,在物质上没吃过苦头;而眼中黑多白少,看上去年纪比实际更幼稚。舟水听说这类人好恶直白分明,偏长行又知情识趣,全无任性霸道等纨绔的通病,不仅不惹人讨厌,还惹人忍不住地喜爱。思想得越深入,越发觉得他像只猫,猫再过分也是可爱的,它们若想伤人,便会有人送上门去,还要担心它们的爪子划得舒不舒服。总而言之,舟水的心情与此大同小异。

\t小猫张牙舞爪这样紧张的时刻,不宜火上浇油。舟水熟悉这艘渔船的掌故,连接到他们的晚餐因卡文的插曲没有吃足够,便紧急地调转话头,问道:“你饿了吧?”

\t长行并非鹏图那样在吃里找人生,也没专门在人生里找吃。可腹内半空之际,舟水直接问到了他的灵魂深处,然而这条破旧的小渔船上,能有什么珍馐美馔?见长行将信将疑,舟水笑容可掬地掀开船尾的铁桶盖,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到里面连绵的牡蛎,凹凸隆起的黑壳反射着璀璨的水光。

\t“你是多么凶饿呀①……”舟水用话剧腔戏谑道,一边捡起一只,轻巧地用小刀撬开伪装,露出里面汁水衬托下的滑嫩洁白的软肉,送至长行嘴边,“来。”

\t长行未尝试过生食,但在舟水鼓励的目光下,他鼓起勇气,像一头鹿那样弯曲脖颈,再像只猫那样嗅了嗅,然后伸出舌尖渐渐试探。鲜美的牡蛎电流般从舌尖侵入口腔,唤醒了他被接二连三的厄运麻痹的味蕾,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他立刻爱上了这个味道,且迫不及待地一口吞掉。

\t他们身侧的海梦凪焦急地跳来跳去,发现没有抢过长行,生气地张开翅膀冲出去飞了一圈,冷静下来后,回到船沿,两个没有分享美德的人类,已经在脚边堆出了一小坨贝壳。

\t他们紧挨着牡蛎桶坐下来,你一个我一个交替饕餮;舟水的指尖冻得发红,长行执拗地夺过小刀,笨拙地接替舟水的工作。

\t舟水盯着他灯影下半明半暗的脸庞,好一会儿才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闲聊道:“你昨天没来,我以为你忘了,谁知道今天你居然成了我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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