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2)
无论如何地瞧,舟水老先生的脸与躯干,没有半分和日本以外的地区发生过关系的意思。凭借着和儿子仅有的一半联动,他便既有挑儿子毛病的权利——这是天经地义——又生就一双完全日式审美的慧眼,既然如此,如若不行驶天赋权利,那是大大的浪费。日本资源匮乏,日本人崇尚节俭,所以,儿子的不完美在他眼里与日俱增。他时常骂儿子骂到口吐白沫,尤觉不够,只有打才能勉强尽到父亲的职责。
可是舟水初永远完美不了,就像把西洋词汇嫁接到日式发音上。西洋的事物象征着进步,儿子脸上的日本化则说明他的落后。作为一个残次品,舟水老先生觉得自己对他情至意尽,若不是他的源太郎死得恰逢其时,而源太郎又没有弟弟的话,他大概这辈子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在西半球还漂流着一个人生败笔。
舟水老先生没考虑过,舟水初至少还有个得寸进尺的面貌,他自己,还有他的源太郎,是实打实的原地踏步,只因这些原地踏步的脸牌面整齐,无从对比,才能坐井观天,无忧无虑。而舟水初呢,没有人肯定过他的外表,正如没有人肯定过长行的额娘,他的信心和自尊在日复一日的渴望中偃旗息鼓,就连孺慕亲情,也完完整整地客死他乡了。
“嗯。”舟水老先生——舟水宗源话语的稀疏弥补了身量的紧凑,每逢他主动找舟水初,都是全本连台的正事,加了寒暄会拉低正事的紧要,“我这次来,是要跟马尔卡温侯爵商议清子与卡文勋爵的婚事。清子是女孩子,和男方会面需要一位年轻男眷陪同。她是你长姐,你又熟识侯爵一家,就由你陪着。时间地点我会另行通知你,记得跟部队那边请好假。”
舟水初不敢不应,尽管他早有耳闻。让他真正愁眉紧锁的是长行那天在舰上听到这个消息后,惋惜地说的那句“早不走晚不走,偏偏我走的那天他才走,他就是故意来恶心我的吧!”
当时舟水初不觉得这事儿居然能和他沾亲带故,他只是给卡文勋爵做过几年小男仆,至多出于礼节,在结婚当天送上一份不厚也不薄的随礼,谁能想到女方竟会是自己血脉上的亲姐姐?可这样一来,他就不能给长行送别。世上还有什么,是比不得不在讨厌的人家里言不由衷而错过朋友乔迁更让人颓唐的事呢?
可这是他的父亲。做了父亲就可以说一不二,这大概是舟水宗源唯二舍不得脱亚入欧的体统。另一个是纳妾。
下答完指令,舟水宗源旧病复发:“你怎么跟中国人厮混在一块儿了?中国是我们的敌人,你忘了吗!”
舟水初心头涌起反感,回敬道:“父亲大人不也来参加邹小姐的生日会了吗?”
“放肆!我是公务在身,你却不思学业,耽于玩乐,还目无尊长,以下犯上!”
舟水初麻溜儿地跪在洗手间的青石地板上,舟水宗源这才发现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他平素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因为他用眼角照顾一下儿子,已是天大的恩赐,大部分的眼球都滴溜在洋人和同事的脸上。若少了这份察言观色的本事,那么他从越前藩一名微不足道的下级武士一跃成为举足轻重的外事议员,恐怕不会值得几分可信度。
舟水宗源板着脸道:“随我去见见你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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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诺的休息室是三楼一间小的会客厅。这栋房子上一任主人的妻子热情好客,常宴请丈夫上司的家眷来家吃喝,这间会客厅在晚饭后成为容纳女人们研究帽子裙子的聚所。没过多久,丈夫升职,举家搬迁到圣约翰伍德的庄园去了。
邹公使没有妻子,邹小姐擅长往外跑而非往里带,这间会客厅明珠蒙尘,韬光养晦至今,才一展身手。布鲁诺从壁炉上拿下红酒,给自己和长行各倒了一杯,然后野调无腔地往红棕色的皮沙发上一载歪。沙发发出欢愉的哀鸣。就在这有声有色的沙发上,布鲁诺举着晃荡的酒杯,慵懒地松了松领带,招呼长行坐到对面,接着全神贯注地研究起长行的表里。
“你是从中国哪里来的?北京?上海?还是广州?”布鲁诺渺茫地知道这三个城市,因为那里的洋人最多,中国人最蠢,报纸最常提及。
长行道:“哪个也不是,我是奉天来的。奉天城、盛京城,随你怎么叫。英文名称是满语音译了,谋克敦。”
牛庄港一年冰封六个月无法通船,无数洋人望而却步,信息传达不便利,因此布鲁诺没听说过。他歪着脑袋,一半的脸映着炉火,另一半映着灯光折射的红酒色泽,黑色的卷发松懈一缕,俏皮地吊在额前,绿色的眼睛迸发出蛇类捕猎时的幽光。
“报纸上说中国又脏又臭,中国人更脏更臭,你怎么不是?”
长行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书籍、舞会、天鹅绒和圣母画。小王子天真诚挚的无礼和就事论事的随性让他生不出气,更遑论布鲁诺还有一副好皮相。平心而论,马尔卡温侯爵的几个儿女都是鼎鼎有名的美人,这得益于他们久负盛名的母亲——卡文是个该死的混蛋,但他该死的好看。
长行含沙射影地缓缓背诵道:“今日之人啊,我内心的痛苦是,既不能忍受你们的裸体,也不能忍受你们的穿着。”
“哦,尼采的信徒,一位无神论者。”布鲁诺慢慢坐正了身体,终于用正眼平等地注视他,空气肿胀,微微撑开了鼻翼,使呼吸的劲头更紊乱了,“那你现在是裸体还是穿着?”
长行昂头道:“我们一直穿着,穿着世界上最华美的衣裳,只是时间久了,一部分人忘记自己身上穿着衣裳,一部分认为衣裳不符合潮流,还有一部分不知道衣裳是什么,对于与生俱来的东西,人们向来不懂得珍惜。”
“该死”,布鲁诺低下头,粗野地嘟囔,而后呻\\吟起来,“哦——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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