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2)
我仍记得在战争发生前,我在克莱城里生活。即使是如我这般算不上名号的子弟,也能住着青玉琉璃装饰的房间,就连偏爱的舞伎也佩戴青铜。
本来我和那些少爷只会亵玩舞女、歌姬和眷宠,然而战争发生,我们不得不提着银剑和那些拿起锄头的粗汉打斗。那会要了我们命——各种意义上的。
我族父辈庇荫于世袭的恩宠,迟钝如活靶,他们抛着珠宝,可怜又可笑地求侍卫救救自己。结果呢,他们被手下抛弃,被锈刀野斧砍得零七八碎的。
战火之声依然在我的梦中如魇回响,使我瑟瑟发抖。
暴民打碎漂亮的水晶灯,烧毁金丝绒的华裳,领主与家臣的血染红了石板地,古老的地毯上横陈着腐臭的尸首……而我躲在木桶中,不敢出声。
暴民哪有什么同情,他们疯了,除了愤怒地挥动武器,再无他想。
我只能默默祈祷他们动手快些,学者说,人死得越快痛苦越少。
外面的打砸声环绕不绝,我还听见熟悉的痛哭求饶,我能感受到盖子被人揭开,我觉得我死定了,等着自上而下的刀尖刺穿我的头颅。
那满脸胡渣的武夫老头举起了他的刀,但是他没有杀死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犹豫了几分钟,然后放弃了。他盖上了盖子,对同伴说:“空的。”
那天深夜,那个老家伙回到这里,把一件破旧的平民衣服扔给我。
我换上,然后看着他把我原本的漂亮衣裳扔进火堆烧成灰烬。我没敢问他为什么救我,他的样子很凶——那种一不留神就会打死我的凶。算了,至少他没有杀我。
他把我带回去,说我是路上捡来的孤儿,是个哑巴。我也只好假装自己真的是个哑巴。
那时我猜测,他是为了报复我,因为假装自己不会说话几乎要逼死我,但我若是说话了,就真的死定了。不说话很憋屈,我委屈得想哭,但只能咬着牙把呜咽声吞回去。
后来,我想通了,我不是要和着他的意思装哑巴,而是我根本说不来他们的粗话。我是克莱城的贵族,他们的言语不但夹杂我们禁忌的粗言骂语,还带着诡异的外来腔调,我说不了。我连蒙带猜才知道——这些人是从最北方开始起兵,一路召集难民,直逼王都。
在这里我看到了太多我原来不知道的东西:克莱城的高墙外,流民面临饥荒、野兽、天灾、士兵的嘲弄;上位者丝毫不在乎,他们享受重税带来的荣华,夜夜笙歌……
当我知道这一切,以及这背后的含义,我开始憎恶自己,然后憎恶华而不实的家族。我是克莱城贵族最后的子嗣,我曾以此为荣……
现在我是一个难民,一个孤儿,我和起义暴民一起走向王都。
感谢我单薄的身骨,暴民们看我拿不了大武器,没法上战场,就把我安插在仓库守粮。我的工作是把深夜里偷面粉的老鼠赶走,同时防范有敌人来抢劫。但是总有贪心不足的粗汉想来这里蹭点口粮。
我们的食物不多了,没人能吃饱,为了战争,农具早已变成武器,无人耕种,也没地方耕种。
我不敢说话,也不敢和那些汉子打架,可我真的不甘心像跳蚤一样任其揉捏。终于,我决定反抗——自然而然,我被这群暴徒打得遍体鳞伤。
我不会打架,也不敢喊人。
不知道为什么,那老头倒是听说了这事情,一天夜里他找我去他房间,语重心长地让我离开。
我能走去哪里?我的家人都死于非命,家园也成为战争的废墟,我能去哪里?我没有说话——本来我可以在他面前说话,但是我没有。我赌气,不服,既然我已经舍弃了自己的家族当一个哑巴,我就能一直待下去。
“你很像我的儿子,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大概和你差不多大了吧。”
他回忆了下,取下自己脖子上一个吊坠,是一个不成模样的廉价石头,然后郑重其事地交给我说,“我想要你帮我找到他。答应我,孩子,你会找到他。”
“我答应你,他叫什么名字。”这是我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说话,那声音我自己都感觉别扭。
“没有名字,他讨厌自己的名字。唉,但是他有块这样的石头,他死也不会扔的。”
“如果我找到他,我们就两清了。”
后来,我和他们分开,跟着另一批老弱病残不打仗的难民,绕道去王都下城区。本只有半年的路途,我们足足走了一年,这一年中我学会了他们混杂的语言,也不需要装哑巴。
跋涉的同伴换了一批又一批,向善主乞讨的活计也不再羞耻,只是,某次和一个露水同伴一起烤野食的时候,我听说了战事。
“那些暴乱的人,一个都没活下来。”同伴说。
河里抓的鱼在篝火上烧得“啪啦啪啦”响,我想我是被那响声吸引住了,直勾勾盯着火,明亮的火焰一跳,像极了某个老头的轮廓。
我顿了许久,才问:“一个都没活下来?”
“那次可是骑士团出手,那些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就连尸体也草草埋在城外的乱葬岗。那里面有你的家人朋友?”
“没有,我是个孤儿。”
火焰,啪啦地跳。
“那些人最终被定罪为异教暴乱。”
“为什么,难道不是饥荒和压迫吗?”我问。
“呵呵,王都的老爷们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当然了,王都的人活得可恣意了,哪里知道外面的惨。说是异教谋反,因为有人认出暴民领头中有个‘死而复生’的边境领主。”
“‘死而复生’的领主?不可能吧,他们都是难民和乞丐,我见过。”
“我还见过呢,一群破破烂烂的流浪汉,但是里面确实有个领主。还是永冬城的领主呢,他本该死了,早该死了。”
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听长辈说过永冬城:那城在极北的雪原上,某日发生了雪崩,整个城都被天灾掩埋在雪下,一夜变成平地,没人活下来。
我曾有一个来自北方的手下,他是大雪崩的幸存者,憔悴得像鬼一样,但能力很强,我相信他是受到神明庇佑,才能活到那个时候。我还知道在北方经商的商队,领头人失踪了五年,死于狼窝。北方就是个被诅咒的地方,但我不敢说。
我只能说:“我怎么没听说过?”
“嘿,你这种小鬼不知道也很正常,那里曾是最北的地方,因为那里的人非常邪恶,还崇拜异教,最后引来神明现身,用神力将那个城堡一夜夷为平地。”
“你从哪里听说的?”
“神祠。每天会有祭司在那里传教,还能领到食物,虽然不多吧,但是那儿救了我的命。如果运气好,还能看见索多诺姆大人。啊,他像太阳一样,他就是人间的太阳。”
“祭司的地位可比某些贵族老爷还高。”
侍奉神袛的圣职者和神妓总是待在寺庙中,而高阶祭司只会和虔诚的权贵会面。
“索多诺姆大人相信神的庇护属于每一个人,所以常常亲身传教,你无法想象,我打赌就连侍奉神主的圣女也没这么好看。”
“他是个男人吧。”我打醒他。
“不,这可不是男女的关系,当你见到他,你会臣服于那男人的气质,然后迷恋得不可自拔。”他说。
“那你带我进城去看看?”我试探道。
他摇头:“想什么呢兄弟,我自己都进不去。”
我看着这家伙胡渣邋遢,穿的也是脏兮兮的旧衣服,的确不像是什么有门道的人,但是他就是跑出来了。我打赌他有办法带我进去。
看起来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守卫对我们恶言相向,甚至拿起武器,要不是觉得也许能钻空子,谁还留在这儿?
停留的人越来越少,除了我只剩下五个。我面前的男人也是其中之一,前几天,他说漏嘴爆料出他其实是城里的人,我想,他倒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我把烤鱼支到他面前说:“你都说出你是城里的人,怎么会出来?”
他一把抢过冒着香气的烤鱼,装傻摇头,避开我的眼光大口大口地吃起鱼肉,我花半天时间才逮住这两条小鱼,而他享受起来倒是毫不客气。
我把另一条烤鱼支到他面前,故意晃了晃,问他:“一般人可没本事请你吃这玩意儿。”
看着他的眼睛上钩了,我却立刻把鱼肉收回来,咬了一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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