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2)
是熟悉的,温水一般的温度,像轻轻在与他告别。
——
季北结束了比赛,寒假已经过去近一半,马不停蹄地开始准备自主招生的材料,在选择上却犹豫了很久。
——离开这里,去哪儿?选综合大学还是外国语大学?以及,英语专业真的适合他吗?
他犹豫了足足一个星期,眼见各个高校的截止日期逐渐逼近,心烦意乱,出门散心了。
季北穿着雅林发的棉服,黄橙橙的,远看像一只芒果。中午的饭点,街上没什么人,只剩他一个人来来回回走来走去。一辆出租车停下来,面目和善的大叔探出头问:“同学,是要去哪儿吗?”
季北很久没和人说过话,一犹豫,没说出拒绝的话。坐上车,却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去近郊的海,麻烦叔叔。”他听见他自己说。
那些带风的,猎猎的,像开盖的汽水,鼓满生命力气泡一般的回忆,搁置了一会,真的如同被放置的气一般偃旗息鼓,不见踪影了。
季北在他和廉泽一同驶过的道路上,无不感叹。
他已经很少点开微信,前几天深夜焦躁得无法睡下的时候,刷到了廉泽一条动态。廉泽发:“愿你以后遇到的人,都是能让你心安的人。”
他看了那句话很久,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但话很温柔,温柔得让季北错觉,廉泽近在眼前。
海水淌上来的第一秒,光着脚的季北几乎以为自己的脚会被冻掉。真正冬日里的海水,与表面的沉静温柔不同,带着肃杀万物的寒冷。
他的鞋子被放在远处,出门时没仔细看,他穿了廉泽送他的那双AJ。
没起什么风,不能被称为浪的海水一点一点拍打着他逐渐冻红的双脚。季北只穿了一条薄薄的运动裤,被卷到膝盖,小腿已经被冻出似蓝纹奶酪般静脉的纹路。
整个场景里,只有海风和鸟类扑扇翅膀的声音。季北坐在海与沙的分界点,撑着上身,任下半的温度被一点一点吸走。
今天的日光很强。
季北想盯清远方海平线是不是真的是笔直一条线,有温柔的声音鼓进了他的耳膜。
“这样会感冒的。”
季北没有转头,有微风轻轻吹开了他的额发,他的眼睛暴露在空气里,像海上清澈的灯塔。
那人在他三四步外弯下了身子,腿卷曲起来,沾不到任何海水。
“为什么来这?”对方在问。
季北偏了一点头,像为耳朵取暖,“想看海。”他回答了。
对方像是笑了,有温热的,白色的气从那边传递过来,紧接着,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是想你,所以来了。”那人坐了下来,身形矮掉一些,“真碰到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季北还是没有看他,他的脚已经冷到失去了知觉。
他并不认为刘宇燃了解他,那句从心形空缺里传过来的话,他没有认同过。
季北在萧瑟的海风里,想起来刘宇燃已经十九岁了。
刘宇燃小时候因为父母离异,转来转去,学籍出了问题,降过一级。季北看过他小学的毕业照,他一个人,又高又瘦,站在角落里,眼里闪着的是不信任和冷淡的光。
季北站起身来,双脚已经冰冷到冬天的沙地温暖的程度了。他看向了廉泽。
廉泽仰视着他。
“你知道吗。”季北说话了,“有人说我喜欢你。”
廉泽的呼吸一窒。
“你觉得我喜欢你吗?”季北的问话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廉泽站起来了,他宽阔的身形挡住了所有的风,季北困兽般现在他的投影里。
“你自己觉得呢?”廉泽问,像过去以往的每一句话盛满了温柔让步,却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季北才发现自己的鞋被廉泽放到了身边,白色的鞋,静静陷在沙地里,与廉泽脚上的这一双隔得不远,对比度被拉得很鲜明。
眼前的人,牵着他的手走过人群,把外套罩在他头上,为他止住泪水,天台上偷亲他,抓着他的手说“我不愿意”……一帧一帧都像从最好的电影胶片里剪下来的时光。
他被无数个“喜欢”“绝配”“我想你了”“一生一次”刻在桌上歪歪扭扭的北字……等等等等打乱了阵脚,他刻意不去听,不去看,身体却像一块久逢甘露的海绵,贪婪地全部吸了进去。
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不应该相信眼前的人,他和他中间有重重山脉,他没有拥有芭蕉扇和白龙马,他势单力薄,无法翻越。
他应该潇洒地离开这里,应该马上穿上他那双AJ鞋,回去查好它的价码,给眼前的人划过去。
而他的声音却跳脱了所有沉重的边框,自顾自地,为他解开了绑在脖子上僵硬的缎带,像受不了他一直以来的无视、隐忍、规避、自认正确一般地,从他的胃里蹦出,滚过喉管,跃进了苍白萧肃的冬日空气里。
那是无比简单的两个字,先并拢前齿,再发出气音。
那是无比沉重的两个字,他从未让之接触过任何外人,把它们压在湖底太久,挖出来时,已经长满了青色的苔,滑溜溜得让他陌生到心慌。
廉泽眼神如星空银河一般无垠。
“喜欢。”
——
话脱口而出的那一瞬,季北反应过来,那是他自己的声音。海风又咸又干,他的眼前迅速闪过童知心钩子一样的眼神。
他在廉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空白里,迅速地补上:“是不可能的。”
海滩边一颗白色的贝壳,映在土色的沙滩里,像误入骇人野外的珍宝。
季北去够自己不远处的鞋子,手腕被廉泽迅速抓住。“你再说一遍。”他声音很平,却比平时矮下去不少。
“我说我骗你的。”季北扭过身来,想挣开廉泽的手。对方看见他皱着的眉,迅速放开了。
“前面一句。”廉泽穿得很少,裸露在外的皮肤看起来很脆弱。
季北站直了,身后有风席卷上来,头发刮进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句,我说我不喜欢你。”
“你不是这么说的。”廉泽静静地看着他,“你说的是你喜欢我。”
风刮得越来越大。
“北北。”廉泽叫他,“我了解你,你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
季北低头笑了一声,那个三楼的病房像一个潘多拉盒子,他受过一次不大的惩罚。
“你根本不了解我。”季北的话很硬,“我为什么会喜欢你?”。
海浪被风带向岸边,有水溅上他们的裤腿。
“我喜欢你,我会不回你的消息,会在你来学校找我的时候躲着,会说我们不要见了?”季北的眼前是蓝色的大海和金黄的沙,但他只能看到那惨烈的白,“你没有见过我喜欢刘宇燃的样子。廉泽。”
他认真地说着,全然不顾眼前人一点一点失望和冷下去的神色。
“我并不喜欢你。”
艰难露出地面的苗折掉了,季北像不放心一般,又狠狠踏上一脚。
季北拿到了那双白色的AJ。脚上全是沙子,他把手里的鞋拎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越了沙滩,站在路边一会,拦下一辆出租车。他坐上去,报完家里的地址,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着他,忍不住开口道:“小兄弟,鞋不穿上啊?”
季北正看着窗外,听了这一句关心的话,扯出一点笑来。
“不了,”他笑着,显得乖巧而温润,“我的脚很脏。”
他到了家门口,仍然光着脚走着,把AJ放进了鞋柜最空荡的那一块,才俯身把陷在脚掌里的一颗小石子挑了出来。
季北像终于能放松,坐在家门的玄关处,靠着墙壁发愣。
“北北?”妈妈在房内呼唤他。
“欸。”季北迅速地站起身来,他脊背笔直地飞快走了,只剩石子安静地躺在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