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2）

第三章

莉莉在操场上看见了艾比，几个强壮的女人围着她，谁又发生了什么。她们很气愤，揍了她。艾比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莉莉站在那里，看着艾比挨打，被赋予的共情让她不舒服，她试图克服它。她不应该有共情机制，它是限制她发挥潜能的桎梏，她应该没有感情、更注重决策。是杰森给了她共情。她有时候想去问杰森你为什么这么做，但你怎么去质问一个死人。

被揍完，艾比躺在地下，躺了很久，直到户外休息结束，她爬起来，像坏掉的机器人，耷拉着脖子。艾比的动作不怎么像人，像一款制作不精良从而陷入了恐怖谷的机器人，有一种天生的阴森感。

这一天她们没有澡洗，艾比穿着染了血和泥污的囚服回到房间，莉莉紧随其后。她们还是没有说一句话，莉莉在床上躺下来。

艾比佝偻着背，用水洗了脸。

“如果你用完我们本周的份额，我就把你的脸塞进马桶里。”莉莉说。

艾比缓缓回过头，看看莉莉。她的眼睛总是没有神采，一个活得毫无尊严的人就应该拥有这样的眼睛。她又转过去，洗好了脸，接着爬上上铺。

莉莉听见上铺传来的小声自言自语，艾比在说点什么？像坏掉了的机器发出的无意义单音。她不打算启用超级听觉，她闭上眼睛。

莉莉睡着了。

又是该死的设计之一。

疼痛、睡眠、恐惧、共情……

每一个都是杰森和本的设计。

半夜，莉莉被细微的声响吵醒，她听见艾比在哭。哭泣像耗耗子叫，又细又弱。

“闭嘴。”莉莉说，被吵醒让她不高兴。

艾比收声了，一点儿声音也不再发出，连呼吸也消失了。

莉莉看着上铺的床板，像是她上铺的女人已经消失了一样。

＊＊＊

艾比的脸颊上有一块地方很痛，她用手指摸摸，发现那儿已经肿了起来。她模糊睡去。

到了半夜，她又醒来，听见万千的声音在耳边，恍恍惚惚。她意识到牙齿肿了，整个口腔都很痛。这个瞬间，艾比觉得孤独，她在寂静如鬼魅的黑夜里发现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她害怕起床，起床意味着再次被揍，她害怕离开监狱，离开了监狱她能去哪里呢，她没有家。

艾比哭了，这次不是因为她痛，而是她看到了黑色的光照在白色的地毯上，她就站在故事的中央，彼得的侧脸就在窗户旁，光把他照得可真英俊，好像他马上就会从男孩的身体里长大。艾比想伸手去拉彼得，别让彼得掉下深渊，可彼得突然和黑暗的光融为一体。

艾比的手停在半空中，她无法救彼得，一次也不能。她又瘦又小。赤裸着身体，只要举高手臂，她就能看见从后背到前胸延伸着的几条清晰肋骨，她也能看见自己可怜的小小胸部上边的肋骨，它们像鱼骨头一般清晰。有的时候，她抚摸后腰，觉得自己比以前强壮，只要照照镜子，她就会发现肋骨还是那么明显，她还是这么瘦。从以前到现在，她都是这样，像是她的身体没有再长大过，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肋骨上，放在自己像雏鸟那样的胸脯上，她深呼吸，觉得身体里面住着骷髅一家。

她哭出了声，下铺的莉莉骂了她一句。艾比闭嘴，不再出声。

黑夜融入艾比的身体，每一次经历黑夜，她的心脏就被染上一层更深的黑色。渐渐的，艾比自己就成为了那些黑色的光。黑光里，她和世界脱节了，世界不知道艾比在想什么，世界也不需要知道艾比在想什么，世界询问艾比的方式总是错误的。

黑色的光里有彼得，彼得在艾比的梦里出现。

一次一次，他坐在草丛里；一次一次，他的手臂上沾满了泥沙；一次一次，他用力揉眼睛；一次一次，他朝艾比走来……

艾比很爱他。

最开始艾比还很小，而彼得依旧活着。

艾比睡很多觉，昏昏沉沉。从梦里走出来的过程，像在黑色的光里苏醒。苏醒后，艾比低头看自己胳膊和腿，她的身体上出现各种各样的淤青，各种各样的伤痕，绳子的痕迹、烟头的痕迹……

“我很痛。”艾比想，她身体的内部和外部都很痛，可她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会记得。

每次在她受到伤害时，都是彼得去承受。

可怕的时候，艾比会留在彼得的身体里，而彼得会成为艾比。

这就是彼得保护她的方式。这就是彼得爱她的方式。

这就是她成为黑色的光的原因。

“你的牙齿肿了。”彼得说，他站在窗前，像个大男孩，艾比觉得他马上就会长大，好像一个男人会从男孩的身体中走出来，蜕下男孩的皮囊。

“我被人揍了。”艾比说，她33岁了，身材像女孩，能从皮肤上看见骨骼的清晰痕迹。她或许会永远这样。

“我真担心你。”彼得转过脸，他的身体上有血骷髅，他的手在往下流血。

艾比赶紧蹲下去，把那些血用裙子边擦掉。

彼得赤脚站在血里，看着艾比。

“艾比，我很担心你。”

“我撑得住，”艾比站起来，“你看，我比你想象得坚韧多了，你不用为我做任何事。你为我做的太多了，彼得……我还是没能救你。真对不起，彼得，真对不起，真对不起……”

艾比在梦里总是哭，尤其是她想到她没能救彼得的时候。

她把头轻轻地靠在彼得的肩膀上，眼泪往下流，彼得把手放在艾比乱糟糟的头发上，他的手指很柔软，那是男孩的手指。

“我帮你，也是帮我自己，我们是一个人，我们在一起待了十个月。”

“谢谢你，彼得。”

“你不用这么说。只要你记得我。你会记得我，一直会，对吗？”

“我想记住你，永远记住你，我害怕有一天就不记得你了，我害怕不记得你的自己。”

“我们都会长大的，艾比。别担心。”

在艾比离开家以及把爸爸杀了之前，她都在不断地受伤。

她和彼得当时住在家里，家里乱得像垃圾场，他们从垃圾丛生的床垫上爬起来，把吃完的盘子放在水池里，水池里都是脏盘子。

彼得和艾比总是被揍。不只是被揍，还有些更可怕的事情会发生——能够把任何一个大人和孩子吓得发抖的事。可是艾比不记得，因为那些事发生时，都是彼得在。

每次，他们的爸爸叫艾比过去，彼得就会抓住艾比的肩膀，晃动她的身体，把艾比从她的身体里推出去。

艾比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逐渐发轻，然后离开身体。她站不稳，只能在黑色的光里飘。

她落进彼得的身体。

接着彼得占据她的身体。

每一个那些时刻，艾比都会留在被黑色的光照亮的白色的地毯前，“他”躺在肮脏的床垫上，赤着脚，穿着男孩的短裤，看空气中的尘埃在光里慢慢飘落，那么慢，那么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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