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2）

莉莉第一次问艾比她的耳朵是怎么回事，没有得到答案，第二次也没有。她闷闷不乐，有点不想再和她说话。莉莉问问题，他人回答，就像用搜素软件，点击确认之后，必须有一个答案，和艾比说话时常石沉大海。

放风时间到了，莉莉伸了个懒腰，走出监狱工作区域，来到操场上，在太阳底下的风里站着。艾比也出来了，她走到操场中央的台阶旁，爬上去，在最高层坐下。莉莉看着艾比，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去台阶上。台阶是操场上最好的位置，只有罗米和她的帮派能去坐。罗米一群人还没有从劳动室里出来，她们放风的时间不一样。

监狱里阶层分明，艾比打破秩序，只有挨打的份。

莉莉不会去台阶上，每个人都不会去。只有艾比会。你在这里挑战权威，一定会被权威揍。艾比在监狱里待了这么多年，却像第一天来这里。

莉莉走过去，站到台阶旁，对艾比说：“你坐在这里很快就会被揍。”

周围的人都离她们远远的。等台阶的主人来到操场，她们就麻烦大了。

“我知道。”艾比说，“这里视野好，又暖和，阳光最舒服，还可以看到全场。”

“谁都知道这个。”

“很多人不知道，她们没有试过坐在这里。”

“她们不想被揍。”

“在被揍和坐在这里很舒服之间，要选的话，必须两个都选。”

艾比完全是一个怪胎，她为什么要和怪胎搭话？艾比不听劝，谁会成为她的朋友？

“我提醒过你了。”莉莉离开台阶，走到铁栏杆边缘。操场上有人在交易东西，有人在聊天，还有人望向艾比的方向打算看热闹。

罗米一行人从里面出来，莉莉又一次看着艾比被揍。就算罗米是个天大的好人，也不会允许艾比侵占她的位置，维持尊严和地位在监狱里尤为重要。这是活下去的根本。期待监狱里人人平等？人类永远不会希望有真正的平等，真正的平等意味着永远没有特权，永远没有倾斜。其实人人想要更多，人人想要特权，只要有一点点小机会，阶级和压迫又会卷土重来。而人类像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似的，天天在电视和网络中上演平等自由的春秋大梦。来女子监狱看看就知道，因为不存在平等和自由，她们才落得如此下场。这里的女人有的杀死对自己家庭暴力的丈夫，有的因为丈夫杀了孩子所以杀了丈夫，有的杀了孩子之后选择自杀但却没有死，还有盗窃、诈骗、拒绝了不该拒绝的人，惹了不该惹的事……每个女人都在这片假冒的天空下走投无路。这里很少有男子监狱里真正意义上的连环杀人犯。

在监狱里，她们一无所有了，只好为了一个台阶上的座位而大打出手。又一次证明人类从来不需要平等和自由，也从来不喜欢。难道要弄个摇奖政策，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在台阶上坐着？那么控制摇奖机的人便拥有了新的特权。

在人类中生活了这么多年，莉莉非常清楚人类到底是什么货色。他们可憎的地方比可爱的地方多，他们贪婪、贪食、说谎、实施言语和身体的暴力、歧视和自己不同的人，散发着臭味。杀死人类总是很简单，她只要用一只手，他们就能变成柔软的、瘫倒下去的肉团，她对此并无兴趣，她不想成为英雄，也不想扮演连环杀人狂，这些事一点乐趣也没有。她想要什么？她什么也不想要。

两年前，“人工智能清理计划”启动，同年，开始实施新的身份验证计划，购买任何东西都需要身份证件。莉莉知道自己暂时是安全的，但她的存在并不是没有人知道——人工智能原型机计划的主要研发人员中，多丽丝和本失踪了，一定还有没有被删除的资料存留在某处。她知道接下去的几年，情况会变得糟糕，她会面临极大的暴露风险。于是莉莉杀了一个实施家暴的陌生男人，把自己送进了监狱。

监狱很安全，掩盖了她是人工智能原型机的事实。她们有时候能够看电视，她看到各种清理机器人、关停人工智能解决方案公司的新闻。这两年里日子越来越难过。“先破后立”，这是保守派人类上台后的想法——清除掉穹顶之前的科技，以免无法控制技术的发展方向。他们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她像在看一个孩子玩玩具，扯掉了熊的手和脚，希望这个熊变得更美更好。

莉莉去洗澡，艾比在她不远处的淋浴下站着。监狱里没有隐私，每个淋浴之间没有隔间，她能够看到艾比。艾比刚刚被揍过，她的膝盖破了，水流的冲击让她痛得皱眉头。她长得一点也不好看，眼睛太大，脸有点歪，耳朵少了一块。她的头发不是天生的红褐色，而是长期营养不良所导致。她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个子小，她差不多162公分，却怎么看都是个小女孩。她活该被揍，莉莉不同情这样的人，可她觉得艾比应该避免这些事，如果她还想活下去的话。

艾比不再是“人类”，而是一个单独的女人。莉莉知道自己有点多管闲事。不过，多说几句不会暴露她自己，她有能力多管闲事。

洗完澡，回到监狱隔间，艾比躺在床上读是监狱移动图名是圣诞忆旧集，一本穹顶之前的书。他们早就不过圣诞了，苍穹教融合了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混合的神保佑大家，皆大欢喜。最大的节日是七月节，暖和代表生存的希望。

穹顶之前9年，确切地说是穹顶前纪年2791年，在那个寒冷的12月，全球有3400万人死于饥饿、严寒、辐射。漫长的核冬天杀死了太多的人，所以现在连新年也不过。冬天就是死亡，这个背景音烙印在每个人的脑子里。

“你知道去坐台阶会被揍。”莉莉靠在墙上，对上铺的艾比说。

艾比又看了两眼手里的书，放下：“我知道。”上铺的床离房顶很近，她坐起来，头就快碰到天花板了。

她的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莉莉像在看洞穴里的动物。

“你不用来提醒我。”艾比说，“你今天如果走得慢，她们就也会针对你。”

“你在这里几年了？”

“15年。”

她在监狱里待的时间比莉莉的一生都要长，莉莉从被制造开始到今天，度过了13年的时间。

“你几岁进的监狱？”

“18岁，也能说是19岁，看你用哪种计算方式。”

“你还剩几年刑期？”

“你不知道我是终身监禁吗？”

莉莉决定换个话题：“你为什么会去坐那个位置。”

“你不会懂的。”艾比笑了。

莉莉没有笑，她不知道她在笑点什么，和她聊天很累，需要足够的耐心：“试试看。”

“因为那里视野好，今天阳光很舒服，还可以看到全场，不用坐在地上。”

“你为这个去挨打。”

“我说你不会懂的。”艾比重新拿起书，想结束对话。莉莉不依不饶盯着她。艾比看了看莉莉，侧过来，把书放在胸前：“监狱里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有几个地方，我就想抓住。”

莉莉想起自己刚刚有意识时，遇到任何事情她都觉得新鲜，她总是想去更远的地方，更多的地方，她偷偷跑去了穹顶的边缘，把杰森和多丽丝都吓了一大跳。

艾比很年轻就进了监狱，有可能她还没有享受过应该有的东西。

“我也不喜欢她们的规则。所有的规则我都不喜欢。我因为这些规则被关了进来。”

“打破它们要付出代价。”

“我能够承受，我在这里度过15年了，比你更清楚。”

莉莉不喜欢艾比这种过来人的自信，不过艾比没说错。

“为什么那个位置不是每个人都能坐？为什么我被关进来了，比我更坏的人还在外面？到处都是不公平。”

“你如果不挑战它，就不会被揍，你可以活得更轻松。”

“我没有想过要活那么久，明年可能我就死了。”艾比抿抿嘴，重新坐起来，“我说了，因为台阶上视野好，今天阳光又很舒服，不用坐在地上。你是个胆小鬼。”

从来没有人说过莉莉是胆小鬼，她总是最叛逆的那个家伙。她杀过人，不止一个。如果她想，她能够轻松从监狱里杀出去。她觉得生气，不想和艾比再说话。

莉莉回到下铺去，她看着墙壁，听到艾比重新躺下去的声音。

***

艾比手里捧着书，心思却不在书上。

刚刚莉莉问起来，她才又想起自己刚进监狱时候的事。那时候她刚满18岁，把唯一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人杀了，她没有律师，公诉方给她派了一个。她承认了自己把人捅死的事实，她还把尸体搞得一塌糊涂。法官判了她终身监禁，40年不得假释。她没有亲人，不会有人想把她赎出去。

监狱里强制劳动，她做很多工作，如果做得又好又快就可以得到减刑。但减刑没有吸引力，监狱外没有人在等她，她就算出去也是个老太太了。监狱外没有东西吃，她很快就会死。

她的生活始终没有盼头，彼得死了之后，她也死了。她应该早点把那个男人杀了，可能他们看在她还是个孩子的份上会在判决上手下留情。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而且，她那时候只有十岁出头，没有力气也没有能力。

监狱外的生活是什么样？她想象都想象不出来。彼得死后，她离开家，过了几年自己的生活，始终没有摆脱阴影，始终活在过去，也活在彼得的死里。为什么彼得要为她承受一切？彼得不应该死的。她想念他。

莉莉不会懂为什么她要坐在台阶上，为什么她总是不服从监狱里的规则。她服从了很多事，所以彼得死了，莱斯利也死了，他们死的时候都是小男孩。他们都好小，脸上是淤青，永远睡着了。

艾比没试过很多事，她几乎没有交过朋友，没有试过参加派对，没有试过旅游和恋爱，都没有，她离开家之后想方设法活下去。但也有好的事情，她去过游乐园，看过电影，逛过书店，去过公园，吃过汉堡、薯条、爆米花……这些记忆已经很久很久，最近的记忆也是15年前，一不小心就会忘掉。

活着很难，一点点稍微好的事情就要抓住，比如坐在台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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