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山海昔,月光旧(1/2)
1
傅岚生装了满满当当的一包袱吃食,把包袱扔上马车时车轮都向前一动,告别了谢盛歌和管事,傅岚生才跳上车。
容川在他身后,捡起从他包袱中落下的零散物件,嘴角含笑,对管事道:“下半年家中劳烦你了。”
“庄主放心。您和小公子一路平安。”管事低头道。
傅岚生太兴奋,拉着容川昨夜里说了许久,畅想了一路。等马车缓缓驶向城外,他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扭过头向容川确认道:“我们先去柳泽乡对吧?”
“嗯。”容川点头应下。傅岚生没怎么出过远门,前些时日提出想跟容川去西域看看,而后自己规划了行程,不过想着想着又添了不少其他想去的地方,先是从十溪城到永州,而后自南向北到京城看望温良奕,最后从京城向西到西域,日前他自己画完这过长过绕的路线也觉得有点不对劲,扭过头问容川的意思。
容川不想浇了傅岚生的兴头,毕竟时间他们有,银子也有。这世间万千风光,他过去没有心思赏,到了如今回首才发觉也是错过了许多。于是容川只说可以等从西域回来后再进京城,其他安排不变,而后便定下了出行的日子。
傅岚生伸了个懒腰,这时节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车轮滚滚,微风从车窗涌入,吹得车帘扬了起来,他脱了鞋子,踩在柔软的白狐裘上,伸手摇着月影扇,他的手指如白玉,看不出受过苦,与月影扇依旧相称的很。
一缕风抚过傅岚生自己的脸颊,又送了一缕到容川面上,吹起一点容川的碎发。
“好热啊!”傅岚生嘟囔着,另一只空着的手在一旁以掌心扇动起来,他额前鬓角都溢出细密的汗水,看着便觉燥热。
“此时回家也可。”容川瞥了他一眼,淡淡开口。家中树下阴凉是纳凉避暑的好去处,更何况还有冰窖降温除热。
“才不。”傅岚生摇了摇头,翘起一点嘴角,哼哼道,“我就是说说,家中舒坦,可外头的风光家里可没有,我想和你一起看,你答应我了,走都走了,这时候不许反悔!”
容川也知晓他会这样说,无奈的道:“什么话都让你说去了。”傅岚生越是躁动自然越觉着热,容川说着,他指尖点了点小桌上的水壶,道:“喝点水。”
傅岚生听话的大口饮水,而后啧啧道:“那可不是,前几**不是还让我改名作傅有理嘛。”他吐了吐舌头,接着容川的话茬。不过片刻连月影扇也扔到了一边,丧气道:“啊……还是热!”
容川笑着摇了摇头:“心静自然凉,你是静不下心。”
他话音未落,傅岚生就干脆侧躺下来,拉扯着容川的手,枕到了容川腿上,他闭了闭眼,干脆将整张脸都扎进容川的怀里,连呼吸也不要了,闷闷的开口:“我兴奋,热的难受。”
他一身热气,加上湿汗,容川也不嫌弃,只是略微有些无奈的推开傅岚生让他不至于憋死,而后任由傅岚生寻个更加舒坦的姿势。容川一只手褪去内力竟比傅岚生体温还低些,搭在傅岚生腹部,缓缓拍着。
启程时还是一早,不是最热的时候,等到了中午,马车走过之处再无一点树荫,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觉车顶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温度,傅岚生就越发蔫了。过去几年间,比起冬日严寒,傅岚生更怕夏日酷热,心口又疼又闷,每每都让他觉得快熬不过。即使如今已不再难受,傅岚生心底仍有些犯怵。
容川侧过头,见傅岚生睡的并不安心知他惧热不是因为疼痛,容川不是会后悔的人,但那毕竟是无法回首的往事,疼痛已过,留下的伤疤永远的刻在了傅岚生身上,无法抹去。容川垂下眼帘,冰霜早已从眼中融化,然而留下的也并不是融融春水,而是逝者如斯夫一般无力的悲戚。
傅岚生自己醒来便不再提,然而午夜梦回间,他还是时常惊醒,害怕这一切仍是蚀骨川的一场梦,容川通通知晓。
他低头看向枕在自己腿上的傅岚生,许是太热了,他睡着时也微微皱着眉。
容川抿了抿嘴,伸手在车壁旁以指节敲击了两下,驾车的车夫减缓了车速,问道:“庄主?”
“到临近的镇子略作休息吧,等日头下去再接着走。”容川低声道。
“是。”
既然允了傅岚生出来走走,行路间多费些时日也无碍。倒是傅岚生不多时就醒了过来,知晓要在客栈待过最热的两个时辰,一时间有些发愣,像是睡醒了还没回过神。
等在桌边坐下,店小二端了清茶上桌后又离开,傅岚生才拿着茶杯站起身,坐到了容川身侧,饮尽了杯中茶,贝齿咬着一点杯沿,自下而上的看着容川,含糊道:“我是不是太娇气了啊?”
容川却是被他逗笑了,心道傅岚生还是有些自知之明,他垂下眸子,看向倚在他肩上的傅岚生:“你也知道?”
傅岚生就像没了骨头,倚在容川身侧,得了便宜还卖乖,嘟嘟囔囔的开口:“诶,都是你对我太好。”
天气太热,桌上的小菜他也吃不太下,勾着容川的手指,又仰着头从容川的下巴看到他眼睑细密的睫毛根部,撅起嘴,这会儿倒又想了些别的事,于是伸长脖子,咬了一口容川的下巴。
容川抿紧嘴角,低下头瞪了傅岚生一眼,却又对上他湿乎乎的眼睛,傅岚生的下巴垫在容川肩头,呼吸间的热气尽数喷在容川颈间,在容川耳畔轻声道:“容川哥哥,我们回房好不好?”
再次启程赶路的时候,太阳已经快下山了。眼见着晚霞盈天,傅岚生干脆掀开了车帘,傍晚的风徐徐,不再燥热,傅岚生抿了抿嘴,扭过头若有所思的对容川道:“诶,我跟你说,我偷偷看到你藏在柜子里的画了喔。”
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容川的脸色,见他神色未动,才接道:“有一幅也是日落时分,晚霞布满天际,绝顶的美景,画里却只有我,哦不……嗯……那些画里都只有我。”傅岚生顿了顿,乐呵呵的笑起来,又趁着马车一时平稳一屁股坐回容川身侧,将手指插入容川的指缝,笃定的开口道:“你其实很早开始就舍不得我了对不对?那些画好多都没有落款落题,但是看着都很旧了,一看就知道不是最近这几年画的,你那时候自己去了别的地方,其实都在想’哎呀,这个时候要是有田田在身边就好了’对不对?”
容川无奈的闭了闭眼,侧过头看向傅岚生,也同时看见傅岚生身后被掀开的车窗透出外面辽阔的晚霞,傅岚生如今重新穿上了惹眼的红衣,容川的心境好像也终于开阔了。他听着傅岚生自己叫着自己的名,笑意从眼角溢了出来,即使神色仍然习惯性的有些克制,喉咙里却不禁应道:“对。”
傅岚生一边扒拉着容川的手,另一边吊儿郎当的笑着看外头的风景,闻言一愣,没成想这一回容川竟然会干干脆脆的承认,傅岚生一下子羞红了耳朵,额前也沁出一点细密的汗水,反倒他不好意思了,声音渐小,道:“我……我胡说八道的。”
“不算胡说。”容川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外面壮阔的夕霞,一边低声道。
傅岚生抿了抿嘴,觉得自己才凉下去的半边身子又热了起来,甚至烧到了他脸颊上,一时间有些头晕脑胀,于是他还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便已经脱口而出:“那你是承认了,你很早就喜欢我了,对不对?”
他额前的汗水和眼睛都晶莹,容川垂下眸子,低低的笑了起来,另一只空着的手包住了傅岚生本就缠住他的手,没有答话。
傅岚生却不肯罢休了,机会难得,他登时坐直了身子,哼哼着掰扯过容川的脸,盯着他要求:“你要说‘我很早就喜欢上你’了。”
傅岚生目光灼灼,容川的喉咙一动,傅岚生随即呼吸一窒,却就见容川扭过头去。
傅岚生有些说不上来的失望,但又是意料之中,因此也不至于难过。容川对他如何,也不是一句话能有的。傅岚生无聊的低下头,鼓了一口气包在嘴里,空出的手指戳着鼓起脸颊,半撅着嘴从齿缝中吐气,就在这时候听见容川开口。
“田田,我很早……很早就喜欢上你。”
容川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的发紧,语气却又是释然的,他说着,包裹着傅岚生的手以拇指摩挲着傅岚生的手背,嘴角仍然带着一抹弧度。不说十年又或是更早,便就是时间倒退回一年前,容川都不觉得自己会对着谁说出这番话,但人生就是如此,曾经他不过是一时心软,而后一时心动,怎么能想过有朝一日会对着一个手无寸铁难以伤他分毫的小孩退让到倾己所有,甚至示露所有。想到这,容川想或许自己真的变了很多,到这一刻,他甚至连眉眼间都带了些温暖的笑意,神色被落霞沾染上缕缕温热。
傅岚生彻底怔住了,他几乎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听,而后对上容川温柔的眸子,下意识的伸手攀住了容川的手臂,一时间甚至有些结巴的开口。
“我……我也是!”
“我也很早就喜欢你!”
“我……就是特别早的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但是我那时候就是喜欢你了!”
“我——”
而后他还想说的话被容川以一个轻柔的吻打断了。
“我都知道。”容川缓缓道。
2
平日不过五六天的路程,这一回整整过了十日,容川才和傅岚生抵达柳泽乡。
乡民朴素,他们二人干脆将马车停在了路边,步行过去。
碎石路旁不过手腕粗的树和巷子里的袅袅炊烟与家长里短的叫嚷声都是傅岚生年少时的回忆。
“我以前特别羡慕,那个卖豆腐的奶奶,每次她家小孩在外面玩的太晚了,她都会挨家挨户的去找。”傅岚生站在街角,指向远处的一间小屋,轻声开口。他说着,想起而那时候的自己,虽然起初跟殷玄偶尔也能说上几句话,可偷跑下山,若是回去晚了却也不免一顿责骂,让傅岚生提心吊胆,跟别人的家还是相差甚远。
容川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家豆腐坊,几年前他在柳泽乡住的那半年间,也单方面的识得不少乡民,他从记忆中搜寻着傅岚生口中羡慕的小孩,找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保持沉默。
傅岚生而后又拉着容川,到距离柳泽乡不远的半山腰上远远的看着整个柳泽乡,傅岚生有些感叹,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道:“我原来常常坐在这里看他们,想知道别人都是怎么生活的,虽然他们都不认识我。”
“没想过跟那些小孩一起玩?”容川问道。
傅岚生摇了摇头:“我不太敢,怕师父生气,会迁怒旁人,虽然那时候不大懂,但也知道不是家家的奴才都会被主子割了舌头。”
阳光渐盛,好在这处还算阴凉,傅岚生抬起头,拉下容川的手,回忆起来:“后来我跟你回十溪城,其实也一直怕我师父会找过来。那时候想的多,临到要走了就提心吊胆的,怕师父找来,怕你不护着我,又怕你要保护我却打不过我师父。”说着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傅岚生讲到这里,抿了抿嘴,突然有些好奇道:“我一直想问你,你和我师父到底谁厉害呀?”
“你觉得谁厉害?”容川反问道。
“我是希望你厉害一点,但我师父……那么多人对他都很忌惮,他也很厉害吧?”傅岚生道。
容川看着不远处柳泽乡某家院子里铺上了饭菜准备用午饭,将视线转回了傅岚生身上,诚实道:“我不知道。”
“啊?”傅岚生有些惊讶。
容川勾了勾嘴角,拉着不明所以的傅岚生站了起来,道:“我早已练成天罡正气第十二重,如今的江湖放眼望去,难逢敌手。即使殷九涯的内力功夫有些古怪,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那……”傅岚生疑惑的开口。
“不过他的蛊术实在邪门,如果他有心以蛊养人,十人百人我可抵挡,人数再多我恐怕也难以招架。”容川拉着他缓缓往山下走,接道,“走吧,我们回永州落脚吃点东西。”
“哦。”傅岚生闻言,却是微微一愣,他也曾听闻当年殷玄弑师叛教与武林为敌的事,这时候他脚步慢了下来,忍不住问容川:“我师父……当年真的杀了那么多人吗?”这一次殷玄死后,江湖中对于当年之事的传闻发酵的更加厉害,便是这一路他和容川走走停停,酒肆茶楼间都难免听到几句片段。
容川微微皱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他对上傅岚生的眼眸,时至今日仍然不知晓该如何对他揭开残酷的真相。于容川而言,究竟是不是殷九涯所为并不重要,殷九涯既然希望揽下所有罪名,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
容川略作沉吟,缓缓道:“过去很多年了,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只有当事人知晓,不过殷九涯却从未否认他杀了自己师父,杀了派中弟子。我想即便不是他所为,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傅岚生显得有些失望,他并非不怨殷玄,只是总还记着点最初和最后殷玄对他的手下留情。如今傅岚生自己得偿所愿,再回首过去,想起欧阳朔跟殷玄来,实在觉得造化弄人。直至他们二人走回马车,他才轻声对容川感慨道:“我觉得,我师父其实挺可怜的。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欧阳朔,可是后来欧阳朔活了,他也只开心了最初的那几天,再到后来他甚至不愿意表现出自己在乎欧阳朔了。”
傅岚生继续道:“我后来也见过欧阳朔,是个很温柔英俊的人,师父原先也不是这个脾性吧,好好的,怎么会走到后来的地步。”
容川听着,他一向难以共情,缺乏怜悯之心,但殷九涯之事兜兜转转二十多年,牵扯太多人,他也还记得殷九涯最后解脱的神色,这时候不禁开口道:“两情相悦,本就是世间难事。求而不得便害人害己,殷九涯亦是自食恶果。”
但说到这里,容川也难免有些感慨,他偏过头看着傅岚生的侧脸,养了半年多,傅岚生脸上长了些肉,五官也柔和下来,更像是年少时未尝苦楚一派懵懂的天真模样,也就是那个时候,容川也曾动过无数次念头,把傅岚生彻底困在十溪城的一方院落中,与自己朝夕相伴。
但动心与动心不同,人与人亦千差万别,容川那时便知晓如果他动手,大概也就永远失去傅岚生对他的依恋和信赖,他终究还是舍不得,还是更贪心想要一份心甘情愿。
“诶。”傅岚生老成在在的长叹一声,转过身紧紧抱住了容川,他将下巴搁在容川的肩井上,用力嗅了嗅容川身上的茶香,他想起自己那时候回来找容川,却只得了一句容川的矢口否认,慌张无措的不得了,可想而知,求而不得的殷玄该有多难挨。傅岚生哑声道:“幸好你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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