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告白(1/2)
洗漱完毕回到帐中,大将军已经枕着那本《三略》睡着了。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抽掉书简,掀开被笼,依偎上二舅温暖的身躯。
“禁欲是为了保持清醒的头脑。我如今将六将军,必须保证决策尽善尽美;任何一步走错,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牺牲的都是千万汉家将士的性命。”北上的路途中,卫大将军如是说。
指尖一路向下,划过微微起伏的胸膛、顺滑的腰线和紧致的腹肌,触及曾带给我无限欢愉的沉睡欲望。眼前掠过男人白日里指点江山豪情万丈的俊美身姿,我缩回手,背过身去,抱住被子蹭啊蹭。
哼,说得轻巧,禁欲在我看来简直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特别是爱人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缠绵的时刻。
深更半夜,北疆的风在帐外呼啸而过。既然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索性出门吹吹冷风。
中军帐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知不觉循着战马喷鼻的声音寻到马厩边。看马的弟兄打开我递上来的米袋,粗略检查一番。
“霍公子又亲自来给雪麒喂夜草?”
“是啊。”我接过米袋。
雪麒正在打瞌睡,我拍拍它的鼻头。马鼻子湿乎乎的,同北境夜间的气候一般寒凉。
“委屈你了。”上次火云跟着我去了一趟朔方,回来后一病不起;雪麒从没离开过京城,说不担心肯定是骗人的。
大宛良驹睁眼,瞧见我手里捧着的粟米,毫不客气地舌头一卷。旁边两匹匈奴矮脚马亦被夜宵吸引,凑过来拱我手中的米袋。这两匹座骑我均是认得的,一匹是右将军苏建的枣红马,另一匹是前将军赵信的金鬃马。
匈奴贵族尚金,赵将军虽行事低调,品位却仿故匈奴太子于单。矮脚马金流苏似的长鬃,奔驰在日光下格外醒目耀眼;而此刻苍茫月色笼罩之下的骏马通体黑金,与马主人供奉的那尊铜像正巧同一般色泽。
我打开袋口,把粟米全倒进食槽中,三匹马顿时欢快地你推我挤起来。
栅栏门口忽然响起脚步声。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少时归汉,至今十余年,已当自己与汉人无异。可是近些时日,后军将军的手下于我多有不满,这使我对我自己开始产生怀疑。”
“既然前军将军之位由陛下钦点,这说明陛下对赵将军你信任十足。李广他只不过嘴欠,办事尚还规矩,他们的话你无须在意。”苏伯父劝解道。
“不,我并非责怪后将军之意。”赵信眼神忧郁,声音依旧轻飘飘的,“我所担心的是,我在你们汉人眼中依旧是匈奴人;我的长相,我的生活习惯和信仰,和你们汉人始终不一样。我原先统领胡骑营,这种分歧尚不明显;并军之后,我才倍感压力。”
“赵将军恐怕多虑了,”苏伯父笑道,“前军本就肩挑重担,并不一定因为你的背景身份。我之前也为大将军打过前锋,出兵之前连续数夜不得安寝,好在打完回来陛下就封赏我做平陵侯。在我看来,有压力未尝不是好事。”
“我知道,我很感激汉天子和大将军的提携,可是我感觉他们对我总归会有些猜忌的。”
“嗨,你第一次出征可能不了解,作为手握兵权在外的裨将,即使是我们这样土生土长的京城汉人,一样免不了上头的猜疑。”苏伯父双手一合一摊,“不过这种问题我们汉人有汉人的解决方法。比如这次随大将军出征之前,我举荐犬子苏武入宫为郎官,天天陪在陛下和皇后身边,等于是把儿子押在陛下手里头。如此一来,陛下就会更放心把兵权交给我。”
“押儿子?”赵信诧异地连连眨眼。
“要是愿意的话,押女儿也行。根据《中二千石举贤良律令》,赵将军此次班师回京之后,亦须考虑举荐子女亲人入朝进宫。”苏伯父行至马槽旁边,倏地顿住脚步,“恕我冒昧,话说回来,赵将军至今孑然一身,无妻无子,可有什么特殊原因?”
“我不喜女子。”赵信的回答直截干脆。
苏伯父轻轻“啊”了一下。他摸摸鼻子,略一思索道:“其实,出征期间,你也可以押你喜欢的人进宫,陛下会明白你的良苦用心。”
“我喜欢的人,他在军中。”赵信自嘲地一笑,伸手抚上雪麒的鼻子。雪麒喷了几声响,居然放弃抢食,开始伸出舌头舔对方的手心。
望见赵信的举动,苏伯父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他抓起一把粟米在指间捻了捻,抬头朝我躲藏的方向瞥来。
阴影中的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愤愤地怒瞪正在欢快地点头抖鬃摇尾巴,由着赵将军上下其手的雪麒。
这大宛白马,还真是吃里扒外!
***
塞外平原并非一览无际。在几乎望不到的尽头,是藏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的阴山山脉。
雁门、云中以及定襄三郡均已按照大将军的指示重新布防完毕;昨晚前军将军赵信受领虎符,已经于今早寅时率一万轻骑出塞,进兵阴山东麓。
身后是招展的汉家旌旗,晨光中,大将军伫立城墙之上,目光久久凝视探路先锋消失的地方。我站在他身旁,思绪亦不禁飞往绵绵山岭之中。
等待,最令人煎熬。
那次偷听到赵信与苏建的对话之后,不久我便谙悟赵将军忧心忡忡的原委。
“已经被赏了翕侯的人,为何还跑来霸占最容易封侯的前锋位置?”
“匈奴人打匈奴人,他见到和他一样编着小辫子的匈奴兵之后,会不会下不去手?”
“这还是大汉头一回由匈奴降将担任前锋将领,上头难道不怕他临阵倒戈,重蹈白登山之覆辙?”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诸如此类的窃窃私语,已经并不全是来自李广的亲卫,而是在赵信听不到看不到的军中,随时随地发酵,并随着开战带来的紧张气氛,迅速向着肯定的方向发展。
“他们是在质疑大将军的用人眼光和决策能力!”中军帐的沙盘前,大姨夫公孙贺不安地踱来踱去,“倘若当初陛下点大行令李息做后军将军,可以省去多少麻烦!那群笨人,简直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左军将军请冷静,李广那里我自有分寸。”大将军虽这样说着,手中却悄悄紧攥住沙盘上取下的石马。
“我说仲卿,你应当知道人言可畏吧?”大姨夫语气愈加急躁起来,“陛下拜你为大将军,等于把已收归数年的太尉权暂交于你。这种关键时刻,外朝多少双嫉妒的目光,一个个都等着看好戏,巴不得你犯错误呢!”
“难道说,子叔你也认为启用赵信是个错误?”二舅抬起头,犀利的目光直视对方。
“我不是这个意思,仲卿。”大姨夫急忙摆手,“我只是想提醒你,此次出战的将军里,就数你这个三军统帅、还有赵信你们俩最年轻,这种情况下,免不了会有人心口不服,倚老卖老。”
一阵沉默后,大将军将手中的石马重重摁进沙盘中高耸的阴山之巅。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坚定。
“作为一名从各种非议之声中走出来的汉家统帅,我深知官场论资排辈、欺负新人的手段。正因为如此,我更不会只因危言耸听就决定临阵换将。既然陛下相信我的眼光和决策,我就绝不能辜负他的期望。左军将军,请你也多给我一些信任。”
结束与大姨夫的会晤后,大将军当日马不停蹄地辗转各营,逐项检查重车、水源、粮草等诸项后勤装备,一路上神色并未有异。
然而,当静谧的深夜里,二舅再一次从梦中惊醒时,应急反射弹起身的我揉了揉眼睛,望见对面榻上阴影中神色焦急的侧颜,对于流言蜚语造成的危害突然就有了更深的体会。
“舅父,您不用担心,赵将军他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我轻轻覆上大将军扶住石墙的手指。北境的晨光中,他的指节紧绷,沁透着来自青石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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