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贵幸(1/2)
未央前殿,位于整个长安城的最高处,脚下的台阶一眼望不到头,京兆地区的美景尽收眼底。西面分布着上林苑绵延的山峰;东面可俯瞰整个长乐宫和东清明门外沿街而设的市集;北面是偌大的长安城,渭水之外依稀可以辨认出各位汉家先帝的陵寝;南面的视野则从明堂一直延伸到终南山层层云雾。
“从这里能看到你。”天子指向西南方的层峦叠嶂,“朕只要见到那乌压压的一片,沿着上林苑一路打马进终南山,迎着日头来来回回,惊飞鸟兽无数,便知道去病又在替朕跑马。”
他撩起我额际掉落的碎发,塞回我头顶的乌纱中,一手悄悄搭上我的腰际。
“想朕刚即位的时候,总喜欢带一帮狐朋狗友溜出宫,暂时远离勾心斗角的朝堂,享受那无拘无束之感。如今朕跑不动,有去病帮朕跑,朕看着开心。”
朝阳的光芒自穹顶之上撒进空旷的大殿。
引路宦者替我寻到大姨父公孙贺身后不远处的位置。之前陪陛下赏景稍有耽搁,进殿时众臣已经整装齐束,举着竹笏静候九五至尊;见着我这个生面孔从偏殿冒出来,肃穆的前殿内一时略有哗动。
“李将军早。”平稳了一下呼吸,我向身边的郎中令李广拱手问安。
“嗯。”李将军微微点头示意。在我这个小辈面前,老先生的架子是一贯要拿捏的。
可惜,东线一战,李广率领的前锋军遭遇左贤王兵,被围困几乎不得脱身;李将军舍身鏖战,利用大黄弩击中敌将座骑才得以单骑脱逃。此役李广杀敌三千,自损四千,再次错过封侯之机。
狱中的张骞则对东路战况另执一番说辞。李广未同张骞通气即私自拔营,等张将军一觉醒来,轻骑营已人去帐空。张骞一个汉家新将带着辎重队在崎岖山路上紧追慢赶,结果只追到一片尸横遍野,及至自己坐后期下狱、剥夺博望侯爵位,遭遇之惨,堪比当年马邑之围的将屯将军王恢。
“上朝。”宦者高唱。我随着众人跪拜。
悄悄抬眼,那个整装完毕,身披镶红黑丝深衣,头顶通天冠的身影很快从偏殿转了出来,待山呼万岁之后,施施然落于大殿末端的镂金龙座之上。
“众卿平身。”收敛起笑容,天子缓缓挥手,“今日可有要事?”
“陛下,臣有事要奏。”左手边靠近御座处,御史大夫张汤麻利地起身出列。他从怀里抽出一大捆竹简递给宦者,“江都王刘建谋反案,日前结案。丞相长史与江都国相在江都王宫中搜出胡巫符咒、兵器、印玺、绶带、旌旗等谋反工具,证据确凿;宗正、廷尉赶往江都国审讯,刘建当场畏罪自杀。结案细节记载于廷尉奏折中,请陛下过目。”
帝王翻开奏章,一目十行。少顷,他合上竹简,哼唧二声。
“易王刘非,朕的好皇兄,怎么生出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朕真是替他心疼。”龙座上的男人口吐怜悯之辞,眉间却难掩喜悦之意。装模作样地感叹一番后,他转向丞相李蔡,“李爱卿,江都封国如何处理?”
“回陛下,按先例,江都王位撤销,土地与封户收归中央。江都藩国降为广陵郡,臣这里有新绘广陵郡地域图以及广陵太守候选人,请陛下过目。”语毕,李蔡呈上薄本名册。
早朝仍在继续。天子饶有兴趣地审阅臣子递来的各种材料;我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余光好奇地四处张望。
视线凝聚于武将正前方第一排,同文职丞相之位左右遥相对应的那枚空席上。
外朝事务琐碎而具体,经常需要出去跑腿,同下面的郡县打交道,这使我想念起远在南方的大将军。南越人知晓我中原不具备造船条件,坐地起价,而我汉家国库并不宽裕。此种状况,交易极易谈崩,我不禁有些担心。
“陛下,臣有事要奏。”一个熟悉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原来是公孙弘薨后终于被调回中央,扬眉吐气的汲黯,“濮阳水患——”
汲黯刚刚启口,我不小心轻嗤出声;十年过去,汲都尉还没搞定濮阳堤坝?
一抬眼,天子单手支腮,朝我这里瞥来;四目相对,他的唇角轻轻上扬。
“……雨水甚多,筑堤预算超支,请陛下考虑削减北境军费,追加黄河赈灾拨款。”汲黯朝天子深深拱手。
“骠骑将军,你怎么看?”双唇轻启,天子好整以暇地将球一脚踢给我这个朝堂新人。
很明显汲都尉专门瞅上了大将军不在朝中的机会,才会当庭作出这种针对北军预算的提议。
不过,虽说是头一回上朝,可这水患议题我是耳熟能详;有我骠骑将军在,这北军军费可不是你汲黯说削就能削的。
“陛下,臣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汲大人。”
“说。”天子饶有兴致地望着我。
“请问汲都尉,您动用北军的拨款,是要作何使用?”
“当然是加固堤坝、抚恤函谷关外灾民。”汲黯义正言辞地答复。
我轻笑。汲都尉此言,正中下怀。
“黄河水患十几载,年年决堤年年堵,耗财耗力,朝廷的钱财花出去,却如无底洞般治标不治本。以人之力,难以同天神相抗,臣建议让黄河自然改道,放弃大涝灾区,加固小涝堤坝,徙民于安全地段、开荒犁田,根治濮阳水患。”
设置新泄洪区的方案,田蚡早在十年前就提出过,我心下觉得在理,然而提案很快没了下文;今日陛下特予机会,终于可以在众人面前将心中的想法一吐为快,我不由得信心百倍,字字铿锵。
汲都尉轻哼一声,皱起眉头。
“说得轻巧。黄河改道可是件大工程,被迫搬迁的民众将数以万计。若是让关外的灾民放弃家园,颠簸流离,如何保证人心稳定,郡国安宁?”
“食不果腹,何谈安定;衣不蔽体,何谈家园?当年大禹治水,即是采用变堵为疏之计,一朝割肉,免后世百年之灾。此番买卖,净赚不赔;一劳永逸,利在千秋。”我故意咬重最后那几个字。
“大道理谁都会说。”汲黯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民众重新置地置宅需要大笔资金,朔方郡徙民已经耗资不菲,最近通西南夷项目重新启动,再加上这次河西大捷,军士更是奖宠甚笃,这几年国库的钱都花在你们西北边境上,又怎会有多余的资金帮助关东居民重建家园?”
汲黯话音未落,我心中大呼糟糕,争辩不过两个来回,对方已经占据上风,将我绕进圈套。
看来,只好退而求其次。
“陛下,臣还有第二个建议。”我朝天子拱手道,“臣听说南方有一种宿麦,水淹不枯,反倒可以继续生长。臣建议在水患频繁之处推广宿麦,以减少洪涝造成的损失。”
话音刚落,汲黯朗声大笑。
“骠骑将军不愧是京城长大的贵公子。菰麦与宿麦虽说共有一个‘麦’字,种植方法却大相径庭。黄河流域历来栽种菰麦,从先周时期开始已经有几百年之久,将军现在让他们改种宿麦,别说难成气候,种出来也是没人吃的。”
我忿忿地鼓起腮帮子。这家伙咄咄逼人,说我京城长大,分明是拐着弯儿骂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过他有一点没猜错,我确实只听大将军谈起过宿麦,既不知晓如何种植,也没试过宿麦仁做出来的饭滋味如何。
“好了好了汲爱卿。”天子示意气势汹汹再欲开口的汲黯打住。他直起身,向后靠在龙座上,“众卿可有附议骠骑将军的?”
穹顶数只禽鸟飞过,在空旷的大殿上投下阴影。尽管在内朝待过不少时间,外朝我依旧乃新人一枚。
“臣附议。”对面忽然冒出来一个人,打破尴尬的寂静。
“爱卿——”帝王眼中透出异彩,“爱卿叫什么名字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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