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2）
谢师宴的中途张振浩离场抽了两支烟，等到他再回到包间里时觥筹交错的氛围似乎已经过去，几乎所有人都好好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地看着关山月，听他以老师的身份发表对所有学生的寄语。
他引用了狄更斯的名句作为开场：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张振浩默默靠上椅背，没防备关老师的下一段话直接就引到了自己身上。
“现在的演员比过去有更多的机会，剧本多样化了，机器和技术先进了，投入行业里的热钱多了，观众的消费能力也更高了，你们可以有很多的选择。但同样的，市场的风向也改变了，更丰富和多元化了，我们一些专业的演员，可能会感受到来自外界的许多冲击。你们可能会发现，在试镜的时候，仅仅只是做一个好演员已经不足够了，还要做一个能带动人气和消费的演员，很多人问我，这是什么意思，在学校里学的东西没有教这个的，我也只能告诉你们，这是资本运营和市场选择的结果，真正专业的演员，必须学着自己调整和接受。你们也许想象不到，就连振浩这样功底扎实的学生，也有在校期间连一个小小配角也拿不到的时候。当年我将他推荐给《春风沉醉》剧组的时候，敲定最终选角的导演是我的老同学，我问过他，为什么不选振浩，要选一个刚刚拿了选秀冠军演技却没有达到及格线的毛头小子。他只回答了我一句话，他说，这不是我的选择，是观众的选择。现代的影视艺术已经不再只是艺术家的艺术，而逐渐过渡到人民的艺术时代。观众想看到什么，资本方才会去投资什么，否则就没钱可赚。我们中的很多人看到这个趋势，便对行业失去了信心，声称电影业已经完蛋了，沦为了愚人的道具。但我要说，不要太小瞧观众的品味。这些年人民的精神文明水平是在不断提高的，粗制滥造、哗众取宠的题材大行其道的日子其实早已过去。你们可以放眼四周看一看，那些在行业里最终大浪淘沙获得事业和口碑双丰收的人，永远都还是认真做事的好演员。今天我看到你们，看出了很多东西，也反思了很多东西，如今我作为老师，对自己的学生只有一句劝诫，我希望你们收起内心的浮躁，去好好体会目前的电影市场。你们会发现，时代仍然是属于你们的。”
关老言毕，席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张振浩一边拍手一边低头苦笑，刻意忽略了对面冯远山那明亮的“还有这事你怎么没和我提过？”的眼神。他刚放下双手，手就被关老师摁住，张振浩一低头，就听见老人家低声对自己说：
“这句话其实好多年前我就想对你说，如今你的演技已然受到了认可，我终于可以说了。当年《春风沉醉》的导演拒绝你的时候，我也只回了他一句话，我说他不选你，是他的损失。你要努力啊，让观众都好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表演艺术。”
听着老师年迈的嗓音，张振浩心中感慨万千，他回握住恩师的手，轻声说了句“谢谢老师，学生一定努力。”
那餐饭拢共吃了三个多小时，一直吃到将近下午四点，关宏导演带着关老离席后才算正式结束。
张振浩的脸色看上去有一丝疲惫，他和冯远山等在会所的大堂门口，两个人都喝了酒，只好叫了代驾临时过来。等待的期间，张振浩的助理先到了，他按照交代好的地址给张振浩送来了一台全新的VOV手机，张振浩拆包装的时候，冯远山嗤笑了一声。
VOV是尹瀚目前正在代言的牌子。
刚才酒桌上听关老师将那一席话掀起的热血澎湃还没有散去，要不是看见了张振浩那台骚紫色的潮流版新机，他都快要忘记张振浩私底下到底有多不靠谱了。
人家把振兴行业的希望寄托给影帝，影帝每天却在忙着给做流量的老婆打榜草数据。不知道关老师要是知道了，还会不会说张振浩是自己最得意的学生。
张振浩不是没察觉到冯远山充满揶揄意味的视线，他只是情绪复杂，不想理会。已经一天没有用上手机通讯了，虽说现阶段的工作联络主要还是通过邮箱，但他还是在拿到新手机，换上手机卡后第一时间开机，查看是否有什么重要的电话遗漏。
结果要紧的未接来电倒是没几个，却收到一条好几个小时以前尹瀚给他发过的微信。微信还配了张图，冯远山八卦地凑过来一看，立刻脱口而出：
“这不是你《曙光》那片子的剧照吗？”
张振浩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都好几年前的老片子了吧，小瀚突然给你发这个做什么？”
张振浩快速回了尹瀚几个字便关掉了屏幕，回答冯远山说：
“因为《曙光》是他最喜欢的一部我的电影。这话他天天挂在嘴边的，我都听他强调了好几回了。”
“哦？”冯远山笑了笑，“看不出来小瀚对文艺片还感兴趣。”
“他平时也不怎么看的。”张振浩回答，“但他总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场电影节上放映的片子，就是这部片子让他注意到我，他总爱说他那天看的时候有多震撼，多感动，说他看得都哭了，所以这部片子特别，是最有纪念意义的电影。”
“听着多有爱啊。和有家室的人聊天就是不一样哈，一部电影还能带出个一见钟情的故事。”冯远山打趣地说。那虽然是一句奉承话，但他却敏锐地察觉到张振浩的情绪有些低落，话说到一半就卡了壳。
冯远山就纳闷了，这今天也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不应该啊，就算张振浩脾气再怎么不好，也不至于凭空说闹情绪就闹情绪吧。
他拍了拍师兄的肩膀，关切问了一句：“你怎么了？是不是喝多了？”
“你他妈才喝多了。”张振浩想也没想地顶了一句回来。他努力拂去那阵在心头盘桓不去的消沉感觉，本想再点一支烟，却想起自己答应过尹瀚，控制吸烟的次数，每天最多不能超过三支。今天他已经在会所里抽过两支烟了，想一想，又把已经掏出来的打火机扔回了口袋。
张振浩叹了口气。他知道冯远山是真的关心，却不想把心里的事告诉他。毕竟就连关老师都记得他和尹瀚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做自己老婆的人却不记得，不仅不记得，还口口声声说着一见钟情，老把别的场合拎出来回忆初遇，完全不知道实际上在那之前很久他们两个就已经产生过交集的事，说出来实在有些损面子。
事实上张振浩第一次见到尹瀚，并不是在尹瀚回忆里的那场北京电影节，而是在今天关老师提到的《春风沉醉》电影试镜的那天。关老师口中赢了选秀演技却不突出但最终还是将张振浩顶替下去拿到角色的毛头小子，就是尹瀚。
因此听老师那番安慰的时候，张振浩的心情着实有些尴尬。
老师以为那天他的失态是因为试镜失利而生出的挫折与不甘，暗暗为他鸣不平这么多年，却不知道在张振浩的记忆里，那却是他这辈子最难忘的的一天。
他在那一天第一次见到片场的尹瀚。镜头前刚刚成年的尹瀚就像一颗从蚌中新鲜出世的珍珠，青涩、莹润、恬淡、优雅。可表演一结束，便马上恢复成平日里的自己，对谁都绽开灿烂笑容，在场的每一个人，从工作人员到竞争对手，都能感染到他那股连太阳都比之不及的热情，他就仿佛一颗魔法糖果，不知不觉间化在舌尖，引人开怀，走到哪里，哪里的气氛就舒服起来。
张振浩直到今天都认为老师看错了尹瀚，那个剧本着墨不多的配角只是个平面角色，最大的特点就是有种能让观众如沐春风的气质。那种气质张振浩靠演技的确可以演出来，但是尹瀚不用演，他天生就是那种能让人感到舒服的人。
即使被抢了角色，张振浩对他也无法生出一丝一毫的怨怼，反而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总不自觉在人群中追随对方的身影，甚至鬼使神差到回家以后还偷偷搜出尹瀚当年夺冠的选秀比赛，补了全程。
所以严格来说，张振浩并不是因为和尹瀚结了婚，才开始心不甘情不愿做那些他明明嫌弃得要死却不得不做的粉丝业务的。他是实打实的，一早就进了尹瀚的粉圈，做那些事都已经做了十年了。
冯远山今天说他急着为尹瀚开路，说他关心则乱，反而揠苗助长，其实说得都不准确。自己想让尹瀚赶快转型，其实本质上，只是私心作祟。
“诶，你说，同时好好几千万的人喜欢你，到底是个什么感觉？”他突然开口问冯远山。
冯远山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
“我怎么知道？我这辈子，再加上上辈子、上上辈子，影迷都不可能有那么多。再说了，咱又不是偶像派，在乎那些个数字做什么？”
张振浩低下头看起了自己的鞋子。
“我不在乎。我就是好奇。”他说，“如果一个人得同时对那么多人负责任，还能过好自己的生活吗……”
“嗐，”冯远山不在意一笑，“你替他们操那么多心，赚多少钱操多大心，你看我们刚毕业那会儿多不容易，现在这些小偶像，随便唱唱跳跳可就比我们那时候赚得多好几——”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到这会了，冯远山才觉察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看了一眼张振浩阴沉的脸色，像是给人冷不丁打了一拳似的开始慌忙摆手，
“诶不是，你别误会！我不是在说小瀚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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