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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诛心之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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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还蒙蒙亮,已有不知名的鸟儿跃上枝头啼啭好音。

便在这鸟鸣声中,雒易睁开眼来。他静静凝望着身畔沈遇竹安然而眠的脸,为他掖好被角,无声起身下榻。

庭院之中,等候多时的手下如一片黑影,悄无声息地投注在他足前,呈上了从中原传来的密信。

南蛮之地音书阻隔,时至今日,钟离春的死讯才遥遥传来。除此之外,晋国国君诡诸也已驾崩。晋国公卿们伺机而动,暗潮汹涌,正是大有可为之时。

雒无恤在心中殷殷切切劝雒易重回绛都,趁此时机大展拳脚,为雒氏在诸国之中再辟出一方天地。无恤坦言,他早已在父辈的只言片语当中知晓雒易的身世,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雒易的信任和倚赖。谋齐之事虽然失败,但另辟战场卷土重来,未为不可。

“何况,关于齐桓公死前的谶言,另有一种解法……”

在信中,无恤甚至提到了在民间流传的另一种谶纬预言——当年桓公的预言说他的血脉将佩七鎏玉冕,成为侯爵——

“须知当今侯爵,并不只在齐一国。”

雒易眸色深沉,沉思不语。其实,不论是无恤所描绘畅想的辉煌前景,抑或是这个一手教导而出的后辈在字里行间所展露的惓惓忠爱,并非没有一点打动他的心弦。

然而他转目注视着门楣上的神龛。他和沈遇竹移居到这个小镇安置家宅,也入乡随俗置上了神龛。不止一次,他看到沈遇竹逢初一十五,毕恭毕敬地在神龛前敬拜上香,还拉着雒易一同虔心许愿。

雒易只觉得荒唐可笑,甩开手,道:“我可没有什么愿望,非要借助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才能实现!”

沈遇竹执意道:“当真没有吗?许一个愿又何妨呢?”

雒易拗他不过,随意将香往神龛前一插,信口道:“那就祝愿钟离春早日暴毙罢。”

沈遇竹微微一笑,对他柔声道:“我有预感,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雒易挑了挑眉,取笑道:“沈遇竹,你大病一场,志气全消,也开始搞起神神鬼鬼这一套了?”

沈遇竹笑道:“我一向如此。神鬼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难道你这么多年来,竟没有一次求神应验的时候?”

……不错,当真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那一日他们两人失陷在冰天雪地之中,前路苍茫,眼前之人命悬一线。那时,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意识到人力的卑弱渺小,终于在那一刹那,丢掉自己固守多年的叛逆桀骜,祈祷若沈遇竹能平安无事……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哪怕从此抛弃宏图壮志,随他归隐江湖。

这一次求祈,用尽他毕生虔诚,岂有不应验之理。

或许冥冥中真有定数。譬如信口一言却果然成真的钟离春的离奇死亡。虽然,雒易自忖不是会为谶纬誓言所束缚的人,可是一旦想到,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而导致与沈遇竹天人永隔的结局,周身又不禁重温起那一日冰寒彻骨的颤栗……

他凝望着容色温润的神像许久许久。枝头的鸟儿空啭娇啼,唤不来爱侣,终于一振翅冲入了高空。他开口了:

“告诉无恤,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不必再依赖我的教导。至于其余种种……待我们养好了伤,再从长计议罢。”

晨起天光明媚,是个洗沐刷马的好日子。

沈遇竹醒来时,雒易已去遛马顺便行走复健了。沈遇竹瞅了瞅庖室里两头冬瓜,略发善心地盘算着还是给雒易再买点荤菜,便慢吞吞逛到了集市。

他自大病初愈,便在这远离中原的南方安居。空闲之余辟了一间医庐,转贩药草,聊作生计,实则万事不萦心,一心一意与雒易修身养性,调养将息。

南地多河,水产最是丰富。熙熙攘攘的早市里,一个晒得黎黑的老大爷扯着嗓子吆喝叫卖:“新鲜的河鲫鱼!病人吃了治病,产妇吃了下奶!滋补又美味,快来买啰!”

沈遇竹在鱼摊前驻足询价:“大爷,鱼多少钱一斤?”

“五十铢一斤!小伙子来两条?”

他略略吃了一惊,道:“啊,这么贵?那算了谢谢您。”

转身正欲走,又被鱼贩大爷一把拽住:“诶诶诶,你这小伙子咋这么实诚呢?你就不问问我二十铢一斤卖不卖?”

沈遇竹一脸天真地问道:“哦,那请问您二十铢一斤卖不卖?”

老大爷热情洋溢地应道:“卖卖卖!小伙子你要来几条?”

沈遇竹提着鱼又转了两圈,带了两手满满当当的蔬果鱼肉往回走。步过青石桥,回到隐居的草庐,将鱼剖洗干净放入锅里慢炖。在庭院中晒着的簸箩中挑拣一把皂角煮开,在院中清洗头发。

正就着水流洗着,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飘逸若风地走了过来。

来人款款走到院中石凳前坐下,柔腻哀婉地唤了一声:“竹子!”

皂角水流过眼睛,蛰得他眯起眼睛。沈遇竹舀起清水冲洗眼睛,道:“洧洧,你怎么总也死不了?”

秦洧不禁失笑,悠然抱起石桌上晒着日光的橘猫,道:“竹子这幅待客之道,实在叫人伤心,岂不闻有朋自远方来……”

沈遇竹道:“非奸即盗?”

秦洧扑哧一笑。他一面抚摸着怀里的猫,一面环视着这一间洁净精妙的竹林精舍,柔声道:“我原先还以为你对他只是心血来潮,现在看到你为他天天洗头,才知道你对他是真爱无疑了。”

沈遇竹哈哈大笑,道:“洧洧远道而来,总不是特地来揶揄我的罢?”

秦洧道:“当然不。你知我向来无利不起早,来这儿,自然是对竹子有所欲求。”

沈遇竹侧着头冲洗着一袭漆黑长发,慢条斯理道:“我只是个身无长物的山野匹夫,又有什么能满足洧洧你的呢?”

“时至今日竹子还这般作态,也未免太多此一举了罢?当然,若竹子大病初愈,记忆有所模糊,我不介意从头至尾,帮竹子好好捋一捋……”

他声色清朗,举起一根削葱般的手指,笑道:“我的第一件功勋,便是在押解雒易回临淄的一路,替你……好好‘教训’了雒易一番。”

沈遇竹哑然失笑,道:“你还真敢说呢,洧洧——我只记得那时请你以为内应,为我通传姿硕夫人和雒易的动向,可不记得自己有请你那般‘照顾’雒易啊?”

秦洧笑道:“竹子,你平白在雒易手上受了三年屈辱,难道就这么轻轻揭过吗?我与雒易可是无冤无仇,略施薄惩,纯然是为了替你出气。”

沈遇竹笑道:“包括你利用我的安危威胁雒易,害得他双腿残废,也是纯然为了我着想么?”

秦洧眨着眼道:“若非做到这一步,如何能明了他对你的感情?你又怎会心无顾虑地进行下一步部署呢?说到这层,你还要多谢我这个牵线搭桥的良媒呢!”

沈遇竹为他的大言不惭逗得摇头笑叹不止,道:“洧洧真是知心解语,话已至此,我除却感激涕零,还能说些什么呢?”

秦洧坦然受之,笑道:“要不怎么说我是你青梅竹马的挚友呢?虽然你口头上不说,可我已明了你未尽之意。”他的眸色渐渐深沉,微微笑道:“我还知道,就在雒易在齐国蛰伏的当口,你一刻也没有闲着,暗中在郑国、宋国一带联络势力——那时,你已经明白了师父的用意了,对不对?”

“当日我问过你,你说是局势未明,大事未成,轻巧搪塞过去了;如今尘埃落定,你总该告诉我了罢?”他忍不住前倾身子,追问道:“‘蓝眼睛都死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遇竹轻叹一口气,道:“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睡前童话而已……”

他一面舀水洗发,一面娓娓叙述了幼时山长讲述的“蓝眼睛岛民”的故事。秦洧沉吟道:“难怪师父说,此事只有沈遇竹能解……原来不是因为答案在你那里,而是因为——谜面在你那儿!”

沈遇竹道:“不错。后来师父说出‘蓝眼睛都死了’这句话,其意有二:第一,委蛇族人多是蓝眼,族中又素来流传着‘恶獍灭族’的谶言,师父故布迷阵,令姿硕夫人相信沈遇竹便是谶言中的灭族之子,使尽一切手段对我赶尽杀绝——这既是为了打草惊蛇教她尽快现出原形,也是为了逼我不得不出面与她周旋对抗。

“至于第二个用意,就要从山长和委蛇族的渊源说起。当日在王舟之上,姿硕夫人以为我中毒必死无疑,曾经向我透露过只言片语。早在西周灭亡之时,天下间便存在着两股势力,一方是台面上执掌军政大权的王族,另一方却混杂在市井江湖当中,他们或是执掌一国经济命脉的巨贾,或是桃李遍布天下的师长,或是修炼丹方长生之术的医者,或是信徒众多的宗教领袖……他们组成松散自治的联盟,贡献出各自的徽记组成一副图腾——那图腾的月中鹊鸟,便是扁鹊门的图腾,这,你一早便知道了,不是吗?”

沈遇竹似笑非笑地望着秦洧,道:“人首蛇神的委蛇,只不过是这图腾其中的一部分而已。除此之外,还有端木家的金蟾徽记、纵横家的棋枰徽记、墨家的规矩徽记……林林总总,也一道被绘入其中。洧洧,你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对不对?”

——秦洧一早便知沈遇竹根本不是弑杀山长的凶手,却自始至终袖手旁观,任由沈遇竹被有心之人一路追杀陷害。

秦洧轻轻巧巧地交叠双手,笑道:“那图腾过于深奥玄妙,我一时之间也难以尽数堪破,倒害怕自己是胡言乱语,将你引入歧途了。”

沈遇竹微微一笑,似是不以为意,继续道:“数百年来,这个联盟在暗处不断运作,以潜移默化的方式操控着天下局势,甚至一手策划了西周末年的国人暴动,终结了周幽王的统治。联盟的领袖虽无君王之名,却有君王之实,名号为‘素王’——而这素王之位……”

沈遇竹一字一句道:“便是所谓能号令天下的‘九鼎’。”

秦洧道:“所以,姿硕夫人想篡夺的,其实不是齐君之位,而是素王之位?”

沈遇竹道:“不错。三年前山长究竟遭遇了什么,我仍旧不得而知,不过,我猜想当时一定事发突然,情况紧迫,以至于他只能当机立断,把我——”

秦洧迅速应声道:“推到下一任素王的位子上。”

沈遇竹“啧”了一声,脸上露出了如假包换的烦恼神色,摇头道:“先不论师父的动机是什么。他的真正用意,便是希望我成为那个童话中的‘外来者’,一个不明就里,却颠覆了那个闭塞小岛上所有人命运的人。”

秦洧道:“‘素王’这么一个关系重大,又机要隐秘的位置,无端端落到你的头上,也难怪图腾上的各种势力要借助‘弑杀师长’这一名头,对你进行一番穷追猛打了……好在你终究经受住了考验。”

秦洧目光炯炯,凝视着神情自若的沈遇竹,款款道:“自从王舟中脱身后,你立刻前往宋国联系墨家矩子,暗中联络残余的联盟势力,经营可供依仗的资源。你利用钟离春和姿硕夫人的矛盾浑水摸鱼,借助五国攻齐一战,摸清了图腾上各派的底数和势力,挑拨各派彼此牵制,最后更用雷火的威力震慑天下,使自己从空有领袖名号实则群起而攻之的弱势一方,一跃而成隐于暗处却实际手操权柄的首领——”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神情愈发兴奋,慨然道:“如此心计,如此手段——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师父千方百计,也要逼你入世——你果然是青岩诸子之中,唯一能替他下完这后半局的人!”

沈遇竹舀起井水,不疾不徐地冲洗过发尾最后一点浮沫,温和地说:“洧洧,你在发什么癔症?我全力以赴,只不过是为求自保而已。至于五国攻齐——”

他噙着惯有的天真稚拙的神情,仰脸对他笑道:“那全然是包括你在内的青岩诸子勠力同心、一道成就的战绩,我沈遇竹何德何能居于首功呢?”

秦洧泠泠讽笑一声,忽然问道:“竹子,敢问何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沈遇竹笑而不语。秦洧曼声道:“我替你答了罢:顺应客观的规律,拿捏他人的好恶,驱动他人为利益奔走,不彰功名而成就自己的目的,这——便是最高明的纵横之术。”

沈遇竹不为所动,不置可否,徐徐道:“这,就全然是诛心之论了。”

秦洧紧紧盯着沈遇竹好整以暇地沥去发间的水,慢慢擦揉着一袭黑缎般的长发。他在他脸上看到一点大病初愈的虚弱,一点事不关己的淡漠,一点游刃有余的疏懒,甚至还有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神色。在他被指控弑杀师长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副模样。甚至更久远一些,在他与他同窗于青岩府的时候,他是否也是这样?秦洧扪心自问。他发现他并不记得了。有一类人,他的全部精力都用于在这个世上抹去自己的踪迹。像是鸱鸮夜夜在窗外鸣叫,推开窗去,却连一片翎羽也不曾见着。若不是当初与他一同谋划攻齐之举,他简直都要相信眼前之人真如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天真懵懂、纯白无暇了。

他看着沈遇竹,像是看着镜中的人,任凭怎么声嘶力竭捶碎镜面,也无法将镜中的影像揪出来——秦洧自己便是个教人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的角色。如今易地而处,虽然吃瘪,倒也让他觉得分外兴味。

忽然灵光一闪,秦洧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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