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1/2)
天公漫不经心吹了个哨子,风起。
阴山顶上的常年积雪,柳絮似的一路飘过百年青松,嶙峋山石,在一队列阵整齐的兵马间打了个旋儿,最后落在一只银色头盔上,碎玉叠出了一座有棱有角的小山。
肃杀天地间,这队兵马并不十分醒目,仿佛要渐融于冰天雪地,一动不动。偶尔银甲与利刃相撞,北风携着金石之声,穿过阴山山口,昭示着他们的存在。
只是午时一过,兵马原地修整,一帮胡子拉碴的兵痞子们就现了行,开始原地撒欢。
“他娘的磨磨唧唧,老子都等了三天了。”
“这帮南苑太监,走的比小脚娘们儿都慢。”
“少将军,要不带我们去打傻狍子吧,不然全便宜左营那帮兔崽子了。”
被称作“少将军”的年轻人银盔一动,浮雪簌簌而落,露出满是尘土的鹰钩鼻,睫毛上还沾了几片冰渣,自己浑不在意。一对星目细而修长,眼窝微微凹陷,神色轻松的很,一只手半挽着缰绳,余光时不时的瞥向古道尽头,眸子里像是长了一对钩子,。
少将军名叫周骞,是镇北军统帅周风的儿子。此番奉了父亲之命,来此处迎接朝廷来使。一连等了三天,古道都望穿了,除了雪就是天,没半个人影。
周风治军严明,北疆的汉子们习惯了行令禁止,晚一刻便是军法处置,若是晚了三天,大好头颅不知已经被斩几个来回了。
可人家京城来使自然是不能斩的,不但不能斩,还得派少将军亲自迎接,好生招待着,对于这帮在黄沙里打滚的糙老爷们来说,实在是不怎么情愿。
于是这种不情愿都体现在嘴上了,京城来使的祖宗十八代,连着干三姑六大爷都跟着吃了瓜落儿。
周骞对这种单方面的叫骂没什么兴趣,优哉游哉哼着个小曲,前一阵子从新兵蛋子那儿学了个新曲子叫娘子怨,据说当年由名伶胡良玉所创,说的是关外匈奴入侵,丈夫出战未归的事儿,在京城一开嗓,万人空巷。
不过后来匈奴当真打来了,便不让唱了。好在关外天高皇帝远,周骞不管那套,学了个新曲子就想拿出来嘚瑟。
朔北之野,关外古道,飘来几丝江南的杏花烟雨,随行将士们嘻嘻哈哈,一时倒忘了北疆的寒冷。
先锋大将图登小曲听得乐呵,左手拎一柄长刀敲着铁甲做和声,本想再抽出右手打个哨子,一低头,空空如也的袖子被长风刮的猎猎作响,才想起来上个月入敌营时断了一臂。
“多亏老子是左撇子” 老图自顾自的说到,脑袋随着小曲左摇右晃
“能吃能拉能放屁,” 他跟着江南小曲的调子,自己往里头填词儿
“砍人一个能顶仨”
老图的公鸭嗓一出,一路把江南的小调拐到江北不说,还沾了一口大碴子味儿,唱到高潮,意犹未尽,刚想扯嗓子来个“嘿~~呦~~~”,被周骞一眼瞪了回去。
可惜他瞪晚了,老图一嗓子勾起了这帮兵们的馋虫,一个个操着各自的家乡话跟着曲子走,好好的娘子怨变成了爷们喊,喊得不亦乐乎。少将军一颗显摆之心,白瞎了。
他还眼巴巴的等着谁给他叫个好儿呢。
胡尘里的一帮糙汉子们,拔刀杀人还行,溜须拍马看眼色的功夫都差了点事儿,
周骞溜着马原地晃悠了好几圈,瞅完这个瞅那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终于忍不住拿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新兵蛋子,咳咳嗓子,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道
“怎么样?”
新兵蛋子难得有一次发言机会,正经八百的道“
“不错,在官道上卖唱准能赚钱。”
这马屁跟秋风扫落叶似的,把周骞这一肚子风花雪月打扫个干干净净。
感觉行伍间就没个会说人话的。
知己没找着,倒是把老兵油子的不正经都翻出来了。
老图首当其中,大声道“要说卖唱还得往江南走,那地方好啊,不像咱这儿冷的冻掉下巴,一年四季都跟小姑娘捂过的被窝似的,又舒坦又暖和。丫头们一个塞一个漂亮,说话跟唱曲似的,还没开头,腿脚软了,一唱起歌来,骨头都酥了。”
周骞骂道“谁他娘的说我要卖唱了。”
他瞧瞧图将军那一张大嘴占了半张脸,在阴山口哇啦哇啊说了不停,恨恨的想着“灌你一肚子风。”
老图嘿嘿一笑,又补了一句 “等仗打完了,咱可得去江南逛逛,最好死了也埋在那暖被窝里。这关外可冻死老子了,你瞧瞧谨言,都快冻成大冰坨子了”他伸手一指,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十分应景的打了个喷嚏,鼻涕眼泪直流。
这少年生的细皮嫩肉,光长了骨头还没贴上肉,要不是手紧紧抓着马缰,阴山口的大风刮过,说不定就被刮到京城了。
周骞瞧着一眼,乐了“呦,这是哪家的娘子,怎么听了小曲儿还泪眼婆娑的,”说罢,三两下卸了自己身上披风扔过去 “谨言,你要冻的扛不住了先回去也无妨。”
大冰坨子一下子羞红了脸,抹了一把鼻涕眼泪,身板挺得溜直。
大冰坨子名叫赵谨言,比周骞小六岁,是老将军侍卫的遗腹子。当年这名侍卫随着老将军护送公主和亲的时候遇袭,不幸战死。夫人不堪打击,没几日就随着去了,老将军便把他接到自己军营里,权当自家儿子跟着周骞一起养。想着他父母双亡,老将军便对他宽厚了一些,平日里该打该罚,下手总是轻了三分。
就是因为这三分,周骞便有了保护伞,上房揭瓦总拉着他。以博老将军一个薄面,不至于把他腿打断。这赵谨言也是五行缺脑,从小没爹娘,难得周骞肯带他玩儿,一早把周骞看做了亲哥,老将军一掏出家法,他就把万事都赖到自己头上,拼着自己挨一顿揍,也把大哥也保下来。周骞不得不承认,能筋骨强健,四肢俱全的活到今天,赵瑾言这个垫背实在在是功不可没。
可惜后来,少年们渐渐长大,周骞先下了行伍,指挥老将军的轻骑营。赵谨严年纪尚小,留在老将军麾下当传令官。
少年人的肩膀上扛起了北疆的边关,从此杀伐决断,关乎千万人的性命,周骞脸再大,也断不肯找人垫背了。
再者赵谨严年纪渐长,也认识到自己这个背锅侠的地位。对这个大哥是又爱又怕,只要被他找出去,不管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最后总能以被绑回北疆大营告终。可自己说是传令官,其实还是整日在将军账下被庇护的角色,少年人血气方刚,总想着能和大哥出去,仗剑杀敌。
所以这回大哥把自己从老将军那儿要出来,实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又兴奋,又忐忑。
他吸了吸鼻涕,问道“大哥,听老将军说,这次来的许公公是如今南院第一红人,自从皇帝十七年前大病一场,自此醉心修道,凡事讲究无为而治。这南苑公公替皇上审阅奏章,凡事往来的奏报都在他手里过一圈,就连内阁的上书他都能驳回,权利实在是大的出奇。”
周骞瞥了他一眼,“南院有权利不假,可却未必大的出奇,皇帝一心要当仙人是真,可也并非是无为而治。只是以往内阁那帮老爷子酸腐的倒牙,动不动来个死谏,起初皇帝刚登基,还能装个宽宏大度的样子,日子久了,就扶持了南苑太监掌印分权,乐呵呵的看着大家内斗,自己好做个闲散仙人。”
周骞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眉目低垂,把玩着手中的缰绳。偶尔一瞥,眼神里却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只怕在那皇帝眼里,江山就在他那个炼丹炉里,满朝文武,亿万百姓,都是他炼丹炉里的药丸子,揉圆捏扁,都随他的意,”他低声沉吟道“可怜我镇北将士,驻扎在这苦寒之地,不知到底为谁守河山”
赵谨言一惊,说道“ 大哥这话可不能乱说,让老将军听了,非得大巴掌扇过来不可。老将军从小是皇上的伴读,情同手足。接管了镇北军以后又战功赫赫,单是这次柔然进犯,老将军接连收复十三郡,这次李公公来必是犒赏三军。说不定还会赐个侯爷,光宗耀祖呢。不过”
他顿了一顿,腼腆一笑 “你这样子可不好接旨,一身臭汗也就算了,一张脸上尽是泥土黑灰,跟打了一宿兔子似的。”
这话他要不说,这位大爷还真意识不到自己脸跟个花猫似的,一首小曲浪到江南。不知道是谁来迎接谁。
周骞纵马驰过,经过他身边,笑道“侯爷也好,行伍兵也好,在这北疆大营,吹的是一样的阴风,喝的是一般雪水,横刀立马的尽是血肉之躯,有甚区别,倒不如拿着名号去集市上卖几钱银子,给兄弟们买一车酒肉,喝个痛快,”
说罢,他双腿一纵,一撑马背,跳上山涧之间,全不顾河流下流水湍急,拔剑挑起一处水花,直上直下,一滴不少的落在手上,马猴似的摸了一把脸,转身一起一跃,跳上马背,摇摇头道“ 这下总行了吧,嘴碎的跟个老太太。”
他这一脸泥灰随手一抹,倒抹出了个玉面公子,挺拔的立在阴山口,让人瞧见他觉着热腾腾的,山上的朔风都减了些寒气,
山中忽然一声鹰唳,林木沙沙作响,阴山谷中一匹枣红马踏雪奔来,在众人面前猛然勒住马蹄,一个小将翻身下马,“ 少将军,狼夹已备好,老鳖已入瓮。”
周骞点了点头,赵谨严听得云里雾里,问道“ 这会儿南苑贵客快到了,你要去打狼,还要捉鳖?”
周骞一笑,“不急,狼过几日再打,咱先去会会老鳖”说罢,两脚一夹,战马长嘶,飞驰在阴山古道。
阴山口往东三十里,是一片山林,年久失修的官道从山林间穿过,落叶与积雪铺成了一道白玉毯子,印了一排小脚印。循着脚印而去,只见一只觅食的野兔抻着个脖子张望,忽听一阵脆响,吓得一头扎进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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