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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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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各家店铺也陆陆续续开张了。当世风调雨顺,一派繁荣景象,远无外患,近无内忧,史称荣合中兴。

褚家一开年便得了两件喜事,一是褚氏钱庄计划设立的帝都分号终于过了币帛务的番审,前期为了此事,褚珲辛苦奔波了三月有余,为了打通上下关系,忙得脚不沾地。本以为还要批驳个小半载,没想到开年便得了这么个喜讯。第二件事则是褚妻秦氏有喜,暌违五年,终于要迎来第二位嫡系子女,比起商号过审,明显这件事才是让褚家住宅上下一同高兴。褚珲得知此事,当晚便设家宴,席间约莫是有些上头了,乐呵呵地对褚南星说:“晌儿这下又要多个弟弟或是妹妹了哈哈哈哈”醉眼迷离倒是没看清褚南星脸上复杂神色,转头对另一手的褚宣道:“宣儿真是我褚家的福星,你怕不是那天上善童子来我褚家做功德罢,嗝”一旁秦淑眉觑了眼褚宣从来不辨喜忧的小脸,推了褚珲一下,嗔怪道:“何分你家我家,宣儿可不就是我褚家孩儿。”褚珲自知失言,竟晕乎乎拍着褚宣的肩膀道:“宣儿你看为父这嘴,为父这就自罚三杯。”一时间,一个红脸男子搂着个懵懂稚子忘情罚酒的场面惹得桌上众人纷纷大笑。除了褚南星,他从没想过这种家宴上自己竟然会被个继子抢了风头,那个看起来呆呆傻傻的晦气小孩到底哪里比得过自己?往后若是母亲又生个讨人喜欢的宝宝,自己怕是在这家里没立足之地了。这样想着,竟是悲从中来,嚼着嘴里平日爱吃的酸梅脯也渐渐失了甘甜,泛上苦味。褚南星再无心饮食,找了个理由便回房了。

趴在软榻上长吁短叹间,这个五岁小童觉得自己不能细想,又忍不住多想,想来想去又开始自责了,若不是那日车上闻见了桂花香,若不是要买那糍粑,若不是买了又抵不出馋虫要坐那篱笆下啃食,那香甜四溢的桂香便招不来那讨厌的卢宣,哦,现在人家不叫卢宣了,叫褚宣,褚家堂堂正正的二少爷,连母亲也帮着他,若非他实实在在比自己小了一岁,怕不是自己还得尊称他一声兄长。这千头万绪结在一起,加上腹中空空,一时抵不住万般委屈,褚南星开始嘤嘤啜泣起来。这小孩哭起来也不似别家小孩那般嚎啕,只见他眸间聚着盈盈泪水,一眨眼便一滴滴落下,粉颊赤鼻,双唇轻颤,虽没多少声响,却是显得委屈到极致了,这愁容若是被褚珲看到,估计心疼得立刻酒醒。

正抹着泪,耳边传来细碎脚步,透过模糊泪眼,褚南星看到一个小小身影,他重重抹了把泪,看清了来人正是褚宣。想到自己这委委屈屈的啜泣模样被这讨厌弟弟看了去,登时便面露戒备,转过身不去看他。褚宣同样缄默不言,就这么在三步外站着,愣愣地看着褚南星。褚南星此时全身聚着股不自在,脑子里一会儿是父亲的酒后之言,一会儿是母亲对褚宣的柔声细语,一会儿是自己才吃了一口的酸梅脯,种种交织轰鸣得脑门疼。他忍不了了,插着腰跳下椅子,他要给这褚宣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这家里谁才是真正的宝贝少爷,可谁知,身后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椅边的小案上,一盘酸梅脯静静摆在中间,一腔孤勇瞬时如泄气河豚般萎靡了。褚南星怀着复杂的郁闷之情啖食梅子,眼珠转了三转,突然一拍脑门,“我懂了,他怕我,他当然要讨好我,看来他也不是全然痴傻。”褚南星突然觉得之前种种原是妄自菲薄了,这突然跑出来的便宜弟弟还不就是个任自己作威作福的小跟班么,和婢姐小厮倒是能有多大区别。如此思量,竟觉得口中蜜饯无比香甜,心情委实舒畅,哼着小调钻出了房门去后院逗弄他的鹦哥了。

隔壁厢房,褚宣倚靠在矮塌上用藤条熟练地编着什么,他来到褚家已经一月有余,和之前在卢府的生活可谓天壤之别。他快速翻飞的右手一侧有一条淡色的伤疤,虽不明显,却有些狰狞,这便是他在卢府里所谓的兄弟姐妹留在他身上的痕迹,在被衣物附着的身体上还有很多这样的疤痕,这些疤痕的来源褚宣有些记不得了,但十有**是饿极时偷食残羹被发现时受到的惩罚,祖母肖氏虽疼爱他,但年事已高,无法处处关照,大夫人不喜他常往肖氏院落跑,将他住的屋子安排在府最偏远的西北角,父亲卢信醉心声色,对他不闻不问,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在欺凌中过了两年,年纪虽小,却是早早经历世间风霜。他不受卢信宠爱,畏惧他的几位夫人,更畏惧几位夫人的子嗣,孩童的恶最为纯粹,他们还不知道阳春三月吸饱水分的柳条的抽打脊背有多疼痛,推搡中被尖锐石子磨出的密密伤口能让一个瘦弱稚子高烧不退。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纵使卢府厅堂百间却没有一个让凄苦稚子安心容身的地方。半年前,褚珲携褚南星上门拜会祖母,他经常听闻这位叔父的事迹,祖母说那是个顶厉害男儿,为人正派,富甲一方。因为好奇,他偷偷藏在祖母房外回廊上透过窗户往里望,却先看到一个如画一般粉白精致的小孩儿,那孩子恭敬行礼,向祖母甜甜问安,又从下人手中接过带来的礼物双手递呈祖母,没有一丝跋扈之气,着水蓝绸褂,周身俱是一股柔和温良的暖意,而那些平日里跋扈的哥哥姐姐在他身侧满脸堆笑,对褚南星嘘寒问暖,一点不见欺凌自己时的戾气。那天,褚宣知道了那是自己的表兄褚南星,玲珑周到的褚家独子,他和自己那些哥哥姐姐很不一样。月余前,他再次见到了褚南星,他饿极了,闻到了香味,他没有想太多,他只是觉得若是自己吃了他手里的东西,或许这位表哥是不会殴打自己的,于是他壮着胆子伸出了手,却不曾想从此被改了命数。这如天赐予的运道使内向木讷的褚宣对褚南星平添一股亲近之意,只是自来到褚家,这位大少爷便不愿与他说话,褚宣亦习惯了少言寡语,即便想与兄长亲近却不得其法,每每和褚南星复杂的眼神对上只能愣愣地茫然沉默。他过往经历教会他如何生存,却未教他如何与人亲近。今天晚宴上,褚宣见褚南星黯然离去,心中莫名惴惴,思前想后便捧着酸梅脯来寻他,进门便撞见一个哀哀哭泣满面泪痕的小公子,那委屈悲切神情似利刃将自己明明白白劈砍了一番,每一滴泪都划出银河天堑,将自己这个身份低微的养子阻隔在万里之外。褚宣从因震惊而手足无措到静静驻足,最后小心翼翼地将蜜饯放置在案几上便悄悄离去了。“该如何是好。”褚宣一遍遍问着自己,却无法作答。穿过连接两个厢房的回廊,觑见廊外有一丛枯败风干的藤条,因位置偏僻,倒是还未被家丁修整去,他灵机一动,取了几根长度适中藤条的带回了房。

此时若有人正好从褚宣屋前经过就会看到褚宣正专注于手中的编织活计,一只小臂长短的雉鸡已初见模样。褚宣知道褚南星极其喜爱一只从外邦购来的鹦哥,虽是有一身艳丽色彩,但却聒噪得很,也不知褚南星喜欢它什么。褚宣曾在卢信书房里看过一副《雪景雉鸡图》,图中鸟儿长尾艳脖,姿态玲珑华贵,可不知比那鹦哥要美上多少。他仔细削剪藤条,穿入抽出,一点点锁边再起头,不厌其烦。他只想快些做好,将它送给褚南星,也好让自己心中愧疚稍微平息一些。褚宣稍微慢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突然想到如果那天没有和褚南星相遇,自己现在若是身处卢府…一阵后怕涌上心头,这一不留神右手食指被藤条狠狠地磨出了一个口子,鲜血瞬间流了出来,他忍不住促狭嘶了一口气,外间的婢姐儿傅音闻声进屋,见褚宣指间鲜血淋漓吓得尖叫了一身,赶忙取了干净帕子为他仔细擦拭,又去褚南星房里翻找跌打药膏,一通忙碌后将褚宣的食指捆得严严实实,却是没有一句苛责,看褚宣大概是无碍了便出门继续做自己的事儿去了。褚宣看着自己裹得严实的食指,心中的犹疑和后怕渐渐褪去,没来由生出一阵安心,他把还没做完的雉鸡放进衣柜里的小抽屉,推开一小条窗,见褚南星的厢房里并未掌灯,不知是去哪里玩了。褚宣想,出去玩便是不哭了,心里中才算舒了一口气。他便坐在能看见褚南星厢房的那面窗前翻看一本薄薄的《千字文》,虽然其上文字他大多还认不得。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院里响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褚宣抬头望去,见是褚南星蹦跳着回来了,从褚宣厢房前经过时走得尤为快些,婢姐儿已为他的屋子掌起了灯,他跑进屋里,反手关了门,过了一会儿从屋里传出他和婢姐儿笑闹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不快的意味。褚宣终于松了口气,他舒展了一下因为长时间留神等待而僵直的脊背,随即,一阵后知后觉的倦意涌了上来,他踉踉跄跄打着哈欠走进了里间卧房,心想今天该能睡个好觉了吧。

午夜刚过,梦走经年。褚宣整晚都在繁复而不连贯的大小梦境中游走,一会儿是卢家手足的横眉冷对,一会儿是褚家添丁大摆筵席,一会儿是褚南星抱着鹦哥边跑边说十只雉鸡也抵不上它学说的一句人语,急得在后边追赶的褚宣冷汗直冒,正想辩驳,场景又换了……直到天露微光,醒来前的最后一个梦里雾霭重重,他跟着唯一的光亮行走在湿润曲径之上,这路颇为眼熟,思忖下明白过来这原是从自己曾住过的荒院向祖母处行进的小路,路边种着早已开败的忍冬,一片萧索之意。走了半柱香功夫终于踏进了祖母院落,里面却是空空落落,房屋皆去仅剩一案佛龛,上置佛像、香炉、贡品、清水与往常别无二致,佛龛前跪坐一位老妇手执沉香珠串,虔诚闭目诵念经文,正是祖母肖氏。梦中肖氏面容温和,竟是没有平日为子孙所累的愁苦之意,多日未见,褚宣早已是十分想念肖氏,如今得见万般欢喜,小跑上前倚靠肖氏跪坐,肖氏此时已停下诵读,望着褚宣的双眼亦是饱含欣喜,祖孙各自细细打量对方,都不忍打破此时的恬静。最终,肖氏开口了,“宣儿有福,祖母为宣儿开心。你我二人有祖孙之缘奈何缘浅,只可道红尘琐事起落无常。”“无常?孙儿不明白。”褚宣喃喃道,肖氏并未作答,她目光看向以露出白光的天际莞尔道:“宣儿要记得,长存善念倒也对得起这世事无常。”褚宣觉得祖母的一番话与往日她所说的通达道理并不一样,他无法理解其中意思,他想靠近些更加仔细地聆听却已经听不真切,只觉得杂音充耳一阵阵击打着耳廓轰隆作响,搅得人心烦意乱。在这恼人的杂音里他只能看到祖母慈爱的眸子,最后连那眸子也看不清了,视野中照入白光,景色开始变换扭曲,“嗯…”他用力从喉间挤出一个音节,完全睁开了双眼,“是梦…”但他仍然看不清东西,“怎么回事?”他用手背去抹眼睛,触到一片湿凉。就像撬开了一把锁,耳边的恼人杂音一下子变得清晰,院里有婢姐小厮忙乱走动、交谈的声音,“真是想不到啊。”“快去把两位小主人叫起来。”“你别愣着快去将晌哥儿去年那件黑袄子取来先给宣哥儿用着。”

门被轻轻推开,婢姐儿傅音疾步走进来,刚要将褚宣唤醒便看他静默含泪倚靠床头,似有万般情绪堵在心口却又勉力压制住了。傅音匆忙的脚步一下子定在了那边。像是对傅音说话又像是自问自答呢喃,“祖母可还安好?应是安好的吧。”傅音一时语塞,她今日天未亮便为突如其来的丧讯忙得脚不沾地,脑中全是要为两位小公子准备的东西,乍一看到褚宣的泪眼,脑子里的纷纷扰扰一下子全部清空了,一阵将心比心的悲切涌了上来霎时红了眼眶,她踌躇再三,轻声道,“…宣哥儿节哀。”褚宣没有再说话,默然地起身更衣,除了泛红的眼角和苍白的嘴唇,似乎一切一如往常。他从房中走出到院子中时,正遇上从另一头走出的褚南星,他一脸倦容,步伐勉强,眼睛有些肿微微向下垂着,神情茫然,似是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身侧的婢姐儿名叫伍兰,十三四岁的样子,是个爽朗麻利的女孩儿,此刻她不停催促着褚南星快些走动,还抽空向褚宣匆忙行礼,又唤他和傅音也快些跟着自己去前厅。

前厅此时只有褚珲和夫人秦氏,二人都是一脸倦容,秦氏双眼微红约莫是刚刚哭过,褚珲蹙着眉头显得忧心忡忡,突然,褚珲重重拍向桌案,这一掌十分用力,将沉浸悲痛的秦氏吓了一跳,以帕捂住胸口迟疑地问,“官人因何生气?”褚珲平日总是最沉得住气的一位,但今日着实被气到了。姑母去年年末时顽疾复发,气亏体虚一直卧病在床,他放心不下一直尽心托人寻医问药,虽不见好转却是能下地走动了,医者也说若是安心调养个一年半载恢复个七八成倒也不难,但不曾想他那不成器的表弟卢信听信酒肉朋友之言,突然间说要去东海寻矿,竟是抛下病重老母带了青壮仆役去往东海寻矿了,起初还有回信,之后便杳无音讯。那会儿褚珲正为分开钱庄忙得脚不沾地,多少也听说了些东海寻矿的传言,因为实在太过荒诞便未放在心上,等他忙完事务想起这事才惊觉自己那荒唐表弟还真是什么事都敢做的,忙不迭派人前去寻找,却如大海捞针,一无所获。这番变故使肖氏如遭重锤,一次次派出的探访俱是无功而返,她忧虑过重,精神日益恍惚。褚珲看在眼里十分焦急,心里把那混不吝的表弟里里外外骂了个遍却也无济于事,人力物力事小,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总归让两家人特别是姑母肖氏整日提心吊胆。这样日复一日的等待终于拖垮了肖氏的病体,三四天前肖氏便难以进食了,请了数位医师都说若是用老参吊着再勉力食进些粥汤恐是还能撑上一撑。褚珲闻言立刻命小厮按医师吩咐打点安排,除此之外只盼派去东海的亲信能赶快将卢信带回,至少能见姑母最后一面,却不曾想今日天还未亮便接到了噩耗。“我如何能不气。”心里这一番回溯搅得褚宣更是悲怒交加。秦氏扶着微微隆起的腹部踱到褚宣身边,与他双手交握,轻轻倚靠在他肩头安抚道,“愿为夫君分忧。”褚珲看着发妻因有孕而显得有些憔悴的面容有些歉疚,速速理好了情绪,上下清点无误便带着一众人马向卢府行进了。

此刻卢家掌事不在不说还带走了大量青壮,老夫人又刚走,能做主的只剩卢家大夫人杜婉,除开杜夫人外还有七房侧室,再加各房所出子女零零总总十几位此刻已经聚在一起炸开了锅,有哭的有闹的有无措的有寻死觅活的。总之当褚珲携妻儿家丁到达卢府,一群慌慌张张神色各异的如花女眷牵着各自的子女同时走出相迎的场面让褚珲傻了眼,然后便是嘈杂的哭诉和悲嚎,更有年纪小些的侄儿侄女拉扯他的衣袖不愿松开,这让妻儿在侧的褚珲十分尴尬,十几号人牢牢组成了一张网将褚府人马挡在半道,饶是褚珲见多识广也禁不住咋舌,甚至某一瞬间还忘记了失去姑母的悲痛。好一通周旋安抚才将各位夫人劝回了宅邸。褚珲揉着仍沙沙作响的耳朵先指挥家丁分工帮衬,又吩咐傅音带褚南星和褚宣先去卢家少爷小姐处小歇。自己则扶着夫人秦氏转身向来时坐的马车行去。

褚南星从今早睁眼到刚才都还未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他在父母面前向来乖巧,虽然困得难受倒也没有发什么脾气。直到他被抱下车,看到卢府被黑帐装点,卢家上下一片哀戚,刚刚还有抬着棺木的小厮从自己身边经过,他一个激灵整个吓醒了。眼见自己被符音牵着向卢府深处走去,她另一只手牵还着异常沉默神情肃穆的褚宣,身边人来往匆匆,无不身着黑麻头戴白冠,长香和蜡烛的烟火味弥漫在空气中,不是姑奶奶平日里点的温和檀香十分呛人,没有人交谈,只能听到风声和远处传来的哭声夹杂着一两声嘶哑呜咽。脑海中上一刻还在软榻安睡下一刻却身处灵堂,父亲母亲不知所踪,伍兰也不知去了哪里,这种巨大的反差让褚南星没来由得害怕起来,他不知哪来的冲动一把挥开傅音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带着隐约的哭腔,“父亲,母亲…”他几不可闻的喊着,向大门跑去。傅音向来拿他没辙,眼见褚南星跑开想是小娃儿刚睡醒要撒娇呢,好在伍兰正在大门口清点香烛花果,这会儿都该碰上了,这小祖宗爱跑就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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