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念竹(1/2)
八月退暑时,秦漾已经打算不念书了。他想出去做活,却被秦雪文骂了一顿。秦雪文逼着他给先生送了束脩,入了学堂。十一月时,秦雪文病重卧榻,成日昏睡,秦漾也就没再提过念书的事。
秦漾接了份搬重物的活,从镇南将东西搬到镇北,来回几趟。一天下来,他的手掌和尚且稚嫩的肩膀都磨破了皮。夜幕四合,他掂着一小串铜板回家去,在路上跟孙小二照了面。正巧孙小二也往自个儿家走。
孙小二勾着他的肩膀,问道:“阿漾,你今天怎么没来学堂?”
秦漾说:“我以后不来学堂了,我爹病了,我要帮着家里做活。”
孙小二说:“我已经很久没见到秦阿叔了,秦阿叔还是不见好?”
秦漾点点头。
孙小二叹了口气,对秦漾说都会过去的。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往家走。
要分别时,孙小二咕囔道:“我估计我也快从学堂里出来了。我阿娘生了我弟弟,已经对我不大上心了,不管我念不念书。我后爹又懒成那副德性,三天两头不做活。我迟早要出来挣钱养家糊口了。”
秦漾拍拍他的肩,没说什么。两人各自回了家。
秦漾进了院子,见到方梅知在水井边打水。她吃力地将木桶拎起来。秦漾想过去帮她,被她推开了。她将水桶拖到小板凳边上,再将水倒进矮木盆里,捣洗起里边装满的衣衫来。
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秦漾静静地站了会儿,最后将那串铜钱放在了水盆边上,也不管她作了什么反应,径自走到屋里去。
秦漾推开东屋的门看了秦雪文,见阿爹还睡着,就把门给合上了。他去灶房给自己煮了碗面吃,又烧了桶热水,去屋子里沐浴。
之后很长的日子里,秦漾都是这么过来的。他没有余力去思索什么,每天晚上清洗掉身上的汗味,疲累得睁不开眼,倒头就睡过去。
有时候他回到家,见阿爹清醒着,就跟阿爹说说话。
他阿爹满心以为秦漾还在念书,问起他在学院里怎么样。秦漾说都很好,含含糊糊地给混过去了,秦雪文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劲。
秦雪文时常说:“糖儿回来过没有?糖儿要是回来了,你一定得把我叫起来。我怕我一直这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没来得及跟他说上话。”
秦漾也知道秦雪文在怕什么,他在怕糖儿见到他一直睡着很担心,也怕自己这一睡过去,就再也见不到糖儿了。
或许这样心心念念的感情,糖儿在县城也是能感受到的。不久后糖儿从晴湖书院回来了,果真见到阿爹还睡着。他脱下鞋子爬上床,摇一摇秦雪文的手臂,叫了几声阿爹。
秦雪文立刻清醒过来,装作自己一直没睡着的样子,笑着说我们糖儿回来了。
糖儿坐在床边给阿爹讲了很多书院里的有意思的事情,说得眉开眼笑。直到方梅知煎好药给秦雪文送来了,他才消停。
方梅知将药罐和药碗端到院子里,糖儿也跟着她出来,蹲在一旁看阿娘清洗。
方梅知只有在见到亲儿子的时候,才会说起心中的苦楚。她也不管这么小的糖儿能不能受得了,就说他阿爹快不行了,他阿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说她每天晚上都很害怕,怕他阿爹就这么去了。
她边说边掉眼泪,将脸掩进衣袖间,泣不成声。
糖儿还这么小,确实是受不了这样重的苦痛。夜深人静时,他想起这些苦痛,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他哭得一吸一顿的,压抑着不敢哭出声来。
秦漾也睡不着了,将两个人的被子叠在一起,合成一个被窝。他摸到糖儿滚烫的脸,揩掉他的泪水。
糖儿挨近秦漾,环抱住哥哥的腰身,像只受伤的小兽呜咽出声。
秦漾揉了揉他的发,顺着他的背脊抚摸。等到他呼吸平顺,也不哭了,秦漾才轻声道了句:“睡吧。”
糖儿点了点头。
秦漾想他明白,就算天塌下来也不需要他扛着。家里还有他跟阿娘支撑着,不会垮下去。可是这些话他说不出口。他向来是不太会宽慰人的。
糖儿已是很乖巧,家里出事后,他安安稳稳的,没再给家里添过麻烦,然而那晚之后的第二天,他孤自一人出门去,到了夜间竟还没回家来。
这天白日秦漾出去做活,方梅知去镇上抓药了。往常这种时候,糖儿都会乖乖地待在屋里。秦漾和方梅知回来找不到他,都要急疯了。
他们出去四处打听,问有没有人见到过糖儿。秦漾问了一圈,终于有个邻家的阿伯告诉他,糖儿今天清早来问过路,问了红梅山坡在哪儿。
秦漾心里一下子明朗了,他想糖儿肯定是去红梅山坡找灵石了。他让方梅知在家等着,自己去红梅坡看看。
方梅知先是不肯,她要亲自找到糖儿才放得下心。秦漾说夜里山路不好走,容易扭脚摔跟头,又几次三番说一定将糖儿带回来,这才把她劝住了。
秦漾提着一盏灯笼,顺着夜色穿过村落,走去了红梅坡。他来过几次,对这边的路还算熟悉。尽管如此,他还是险些被泥路间冒出来的石头绊倒。
一路上他都没见到糖儿的身影,他想糖儿会不会在山坡上迷路了。这真的是最坏的一种可能了。天色已黑,山坡又这么大,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糖儿。
他爬上山坡后,边走边呼喊糖儿的名字。他心里很害怕,怕他是在沧海里寻找一粟。每走一段路,每呼喊几声糖儿的名字,他都觉得很彷徨。他感到自己像是在无边的水里投掷了一块石子,而水面毫无回响与波澜。
山坡上的红梅树还没开花,仅有花苞长在枝桠上,显得那墨枝格外锋利。夜风直接从缝隙间穿过,野草沙沙作响。
秦漾漫无目的地走着,呼喊着。他做了一天的重活,一口气没歇就跑来找糖儿了。走到后来,他已疲惫得像是身处在梦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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