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迷雾（八）（1/2）

关于何一明的记忆，从一个春日开始。

那天顾长愿一觉醒来，宿舍只有他一人，他不知道舍友去哪儿了，反正那不重要。那天阳光正好，万物复苏，他走上阳台，对面宿舍晒着浅绿色的床单，床单在风中摇摆，树也在摇摆，像情人交头接耳，日子美得不像话。

何一明坐在草坪上，顾长愿曾埋怨过，学校是多有毛病才会在两栋宿舍楼之间建一座草坪，而不是篮球场，可当何一明坐在那里，一切不合理都变成了合理。

顾长愿低下头，想看清草坪上的人，那人刚好抬起头，下颌微微昂起。那一瞬间，顾长愿心想世上所有的春心萌动都是有征兆的，不然他那个只记得住白细胞正常百分数和绝对值的脑袋，怎么会突然冒出一句诗：

“春和景明，一碧万顷。”

这句诗缠了他七年，直到何一明出国后他才忘了。但回忆这种东西，就是会时不时地跳出来，提醒你那些过去不是杜撰，是真实存在过。

顾长愿垂下眼，异常沉默。屋外轰隆轰隆地响，门板剧烈摇晃，闪电透过玻璃，把两人的身影切成不规则的碎片。

何一明重重喘息了一阵，顾长愿觉得自己惹怒了他，但是没有，何一明循声望向窗外，沉声道:“岐舟的治疗和你去GCDC是两码事，不要搅在一起。”

顾长愿偷瞟了一眼何一明，除了脸上的线条硬朗了一些，何一明还是和当年一样，执着、自信、冷静，无论什么时候都保持着良好的风度。顾长愿都觉得是自己胡搅蛮缠，有种向他道歉的冲动，他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你要是不同意病理观察，我可以当没说过，但是……”

顾长愿抬起头。

何一明盯着他：“我想知道是不是在你眼里，我想方设法拉你去GCDC就是为了让你去帮我做项目？”

这话来得突兀，顾长愿怔了一下，想起上次的对话，下意识地撇过头去。

何一明停顿了片刻，心里有了答案，一种被羞辱的感觉袭上来，让他无法忍受。

“我真是不明白了，你就是这么看我的？我缺助手吗？多少人想当我的助手，我看都不看一眼！你怎么不想是我拿了一个好项目想拉你入伙？我捡着一颗糖，谁都不给，捧回国来分你一半！怎么到了你眼里就成了‘我缺助手’？”

顾长愿被何一明按住，身子跟着摇晃了一下，一些回忆似有似无地涌上来，每一次回忆都是对事情本来面目的侵袭。

他不想争执这些，摆摆手：“算我说错，我道歉。”

“那岛上的工作结束了，立刻跟我走。”

顾长愿心中一沉，如果四年前，他听到这番话，大概会亲吻何一明的脚趾。他想对何一明笑一笑，可是实在笑不出来，白炽灯照在他的头顶，渲染出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

“埃博拉的疫苗研制确实是个好项目，搞不好能得诺贝尔医学奖。”顾长愿轻声道。

何一明：“那你还犹豫什么？”

“万一真入围诺奖，我能和你同时被提名吗？让我也得个奖玩玩？”

何一明皱起眉头：“你在胡说些什么？”

顾长愿推开何一明，摆弄着桌上的体温计，说来也讽刺，在温度计诞生200年后，医学家们才把它用在临床上。

总有些道理，领悟得太迟。

“何一明，你有没有想过，从我认识你到你出国，整整七年，我每一天都看着你，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无论你在做什么，在课堂、实验室、校园、领奖台、只要你出现，我就只看见你……有没有可能，我比你更了解你？”

什么叫他更了解他？了解他什么？何一明恼怒起来，“你真是越来越莫名其妙，你以前不这样说话的，”他再也按捺不住，双手撑在顾长愿两侧：“是不是和边庭有关？”

顾长愿一怔：“和边庭有什么关系？”

“他一双眼睛都挂在你身上，你难道看不出来？”

顾长愿沉默了几秒，没由头地想起边庭那双黑黢黢的、会说话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把体温计放回原处。

“我知道。”

“你知道？”

顾长愿暗自笑了笑，他也是现在才知道，只看着一个人，眼神会如此明显。

“不说这个了，和边庭没关系，反正病理观察我不同意，我会分时段给岐舟注射抗血清，我照顾他。”顾长愿轻轻推开何一明，“没其他事情的话，我先过去了。”

他推开门，不想继续待在这里，这里让他寒冷，他想看看岐舟，也想看看边庭。冷风扑在他脸上，像冰刃，他抹了把脸，朝隔壁走去。

·

隔离室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舒砚坐在床头，用毛巾擦拭着岐舟的脸。

“醒了吗？”顾长愿问。

舒砚摇摇头。

“我来吧。”顾长愿接过毛巾，探了探岐舟的额头，“怎么还是这么烫？”

“还烧着。”舒砚拿起病历，两分钟前才测的，38.4℃。

岐舟虽然昏迷，但浑身燥热，时不时踢掉身上的毛毯，顾长愿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替他盖上。

“边庭呢？”

舒砚翻到病历最后一页：“刚才还在，看到你写的这个，又出去了。”

顾长愿瞟了一眼，纸上记着屋里要添置的东西：白粥、退烧药、葡萄糖、水杯、床单、热水瓶、脸盆、尿壶……是他离开前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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