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2)
打早上起就在厂区流传开的闲话迅速发酵,及至中午,影响已然不小,胡达的小店里平时这个时候虽说算不上生意兴隆,却总会有零星几桌客人,今天倒好,门口来来回回满是探头探脑观望一眼又匆匆躲开的围观人群,把窄窄的巷弄堵得水泄不通,却没有一个人敢踏进店门一步。
流言早已经变了样,外边都在传,脸上有条疤的胡老板是因为得了见不得人的传染病,才金盆洗手,沦落到生活街来当厨子的,身上带着病原体,还喜欢和男人搞些不清不楚的事情,他经手的东西都摸不得,当心一不留神被传染,就是治也治不好的绝症。
左右相邻的店铺也因此所苦,被影响了生意,只是胡达来路神秘,又凶神恶煞,店主们敢怒不敢言罢了,胡达明白,但凡自己如果看上去更像软柿子些,那些看客今天都有可能就手持着刀枪剑戟进店来强行把他赶走了。
但他还不能走,他得守着这间小小的门头,在这等着吴久生回来。
这已经不仅仅只是他一个人的小店,这里还住着一个青年,虽然简陋残破,家徒四壁,青年却打心眼里将之以为家,甚至在胡达想要干脆抛下它一走了之的时候罕见地和自己犟上,发了脾气。
胡达本来应该为青年的不懂事生气,可一想到彼时满布那双泪目中浓浓的不舍,又总没来由地顷刻之间一下子心软得一塌糊涂。到这会,竟然只剩下了淡淡的惆怅。
胡达做好了妥协的准备,既然吴久生不愿意走,那么他就也不走了吧。只是眼下的情况已经极麻烦——
他知道青年已经将昨夜里得到的内存交给了四毛的人,也已经看过那块今早开店时在前门锁条缝隙里找到的U盘的内容,吴久生在里面已经写得很清楚,他将内存中提取的表格文件做了修改,等于说是将一份有误的保安巡更时间表交给了四毛,并把真正正确的那份文件存在U盘里,留给了胡达。他还写了,希望胡达能在收到他留下的信息后即刻报警,这样一来,就能在行动的当晚将四毛和他的团伙人赃并获,因为涉案金额巨大,一审就有希望判罚实刑,一旦相关的涉案人员都被送监,胡达所担忧地被本地势力抱负的问题就不存在了,电子厂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
吴久生认为那是个合适的解决办法,甚至还专门叮嘱胡达说不用担心,自己原本的任务本来也就只有消息传递这一项,送完内存条,到下工时间,他就会回来。
可他没有回来。
胡达无奈又心焦,只想把青年重新捉回怀里再教训一顿——吴久生在留言里竟然说自己还没有完全消气,剩下的账等他回来以后再和胡达清算,满是一副小大人自以为可以掌控局势的口气,却浑然不知他所想到的那个解决办法究竟有多大的风险。
胡达不一样,他经受过牢狱的历练,不会像吴久生那样天真。
就算按照最理想的状况人赃并获,单靠一次报警却并不能确定将所有的相关人员一网打尽,像四毛那样的团伙作案势力往往盘根错节,一波人进去了,总会有漏网之鱼剩下,就算没有,在牢里的人只要有心报复,要么花钱买凶,要么在证词环节做上些手脚,青年便很有可能受到牵连,不能保证全身而退。那也是一开始,胡达之所以这般退让的缘故。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他在将近正午的时候收到吴久生的短信,短信里青年叫他达哥,一个他从来没有开口叫过的称呼,并且告诉胡达,自己离开这几天,是要回老家。
且不说从吴久生曾经坦露过的家庭情况看来,他突然选择回到那个对他来说噩梦一般的家庭可能性几乎为零,就算他要回去,以青年昨夜离开时那气呼呼的态度,一定不会以那样一种生疏而礼貌的语气特地通知自己一声。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胡达都明白,现在的青年,人身自由恐怕都已经不由自己做主了。他不知道青年是被谁带走了,又被带去了哪里,他只是个苍蝇馆子里围着燃气灶做饭的厨子,以他的门路,根本不可能追上青年,把他安安稳稳地带回来。
胡达坐在桌边,将脸深埋在手掌之间,叹出一口气。
门外满布不怀好意视线的街面上传来吵杂的人声。
一辆警车沿着崎岖不平的河道开过了桥,却因为不熟悉路况,被卡在了生活区入口的弄堂口上,又因为扎堆起来的人群不方便原路倒车退回大路,只能搁浅在正当中,徒然地鸣着车喇叭。
不知是谁报警了,围观的打工者和生意人们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升起一种隐秘的期望,希望从那辆车上走下来的警察就是特地过来处理胡达这件事的。
胡达身上那些危险的流言总让人膈应,在地的,又没有几个人赶惹他,如果能交给警察,就是最好不过。
在一阵莫名其妙的压低着声线的雀跃动静里,深圳市公安局治安支队的大队长严天打开车门下了车,接受了数道人民群众热切的目光洗礼。
他眯眼往巷子的更深处看了一眼,戴上警帽,拿上公文包,直朝着胡达的久久烧烤而去。
周遭爆发出几声零星的叫好。
“太好了!警察真是去抓那个同性恋去了!”
“同性恋不犯法,一般怎么会出动警察,看来传言就是真的,他就是有那种病的!”
严天听见了,嘴角一紧,深深皱起了眉头。
“你这生意都差成这样了还开着门做什么?我看你该关了店,去市里批个健康证贴在墙上,怎么还传上艾滋病了?你还想不想在这片住了?”
他前脚刚跨进店里,立刻就开口对胡达说。
围裙上都是油污,头发乱糟糟的烧烤店老板抬起头,朝他一笑,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我要是关门,哪来的地方等你过来?”他开口反问严天说。
严天同样爽朗一笑,丝毫不介意胡达店内陈设的简陋,随手拉开一把椅子也坐了下来。
胡达这才站起身,走到门边,正正经经挂上“暂停营业”的门牌,将前门一把扯下,上锁。然后,他才回过头来,神情严肃地注视着眼前的严天。
若要算起来,胡达与这位治安支队的严大队长,应该算是旧相识了。
这都要得益于99年底时年18岁的胡达前往监狱服刑时所在监区的政工干事俞剑主修犯罪心理学,在监区负责服刑人员的思想工作和组织工作,整个刑期的前半段,他都在教授胡达如何争取积极表现减刑,对胡达的影响和帮扶都颇为深远。2005年前后,俞书剑离开了所在监狱转调司法厅工作,从司法系统退休后,又前往广东警官学院任客座教授。严天就是当年在俞书剑手底下进修过的学生之一,直到现在,他开口闭口仍称俞书剑为“俞老师”。也正是这位俞老师,在胡达刑满释放之初,为他引荐了严天。
当时一位早胡达半年出狱,在狱中与胡达往来甚密,曾放话说胡达出狱后可以投奔他的前科人员正疑似在深圳本地参与有组织的毒品放货活动。警方数次突击窝点却以落空告结后,严天想起了胡达。在他的劝说下,方刑满的胡达为严天所在的分局做了约莫半年的警方线人,以他出面牵头,联络到旧时的狱友,从而挖出毒品交易的上下线,帮助缉毒队将整条生产和交易链条上的涉案人员尽数捉拿归案,为此,胡达还领到了差不多八万块的警方奖励,在公安局的线人联络簿上留下了姓名。只是从那以后,胡达就拿着那笔奖金作为初始资金安分守己地做起了小本生意,警方相关的合作也再也没有碰过。
这次他主动联络警局,也把严天吓了一跳。
严天本以为胡达只是叙旧,谁知刚一坐下,眼皮底下就被送上来一个U盘。胡达在狱中时专门被组织安排过学习法律知识,他知道和严天这样的警务人员打交道重点是什么,只挑了关键信息解释,三两句就把吴久生还有四毛的事交代了个明明白白,把严天都听得一愣一愣的。紧接着,他就问出了这次约严天见面的目的。
“让那孩子做这次行动的犯罪线人,有戏吗?”
所谓犯罪线人,就是从事违法犯罪活动的人员在犯罪施行的中途,将涉案人员的犯罪活动信息提供给公安机关以换取戴罪立功机会的线人。这类型的线人,因犯罪活动还未施行,且从最终事实上避免了案件的发声,一般都会被免于最终的刑罚,在个人档案上也不会留下记录,并且会以群众举报的名义录入卷宗,受到公安机关的信息保护,对吴久生来说,是当前情况下最为适合的出路。
只是成为犯罪线人的条件较为苛刻,尤其提出这个要求的竟然还不是当事人本人,严天听完,眉毛一挑,有些似笑非笑地看着胡达。
“这孩子什么来路啊,值得你这么为了他操心?”
严天嘴上虽然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也没闲着,他找胡达要来了吴久生的个人信息,三两下就在手机上编辑好一条信息发了出去,让队里的同事先帮忙查一下背景和前科记录。
胡达看见了,推了推严天的手机。
“就一小孩儿,二十都不到,你甭查了,干净着呢。你就说今年局里的指标还有没有了。”
“嗬!”严天嗔怪一声,“我好歹也是个大队长吧,有你这么和大队长说话的前服刑人员吗?”
胡达顿了一顿,指了指自己下巴上留下的那道刀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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