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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可以吗(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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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亦杉生日的时候梁希在校门口文具店给他买了一个水晶球,红色的底座,里面有个戴红帽子红围巾红手套的雪人和一棵大大的圣诞树,拧了发条以后雪人会一边摇摆一边唱歌,水晶球里还会飘雪。那时候其实还不太时兴过洋节,这东西挺新鲜的。梁希觉得方亦杉现在就像这个水晶球里的小雪人,隔着层玻璃罩子,宁愿在自己的世界里受着冻淋着雪花,也不肯让任何人走进去。

那天方亦杉又蹲在檐下发呆,他现在不是在踩瓦罐就是在发呆,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梁希把水晶球递给他:“亦杉,生日快乐。”方亦杉把自己团成一小团,下巴搁在膝盖上,抿嘴看着他。梁希转了几下发条,水晶球开始一边飘雪一边唱歌,方亦杉还是没什么表情,光是静静看着。等水晶球的歌放完了,他忽然伸手接过来。梁希做过最坏的打算就是方亦杉在他面前直接把这东西摔了,还好方亦杉没有,他只是把水晶球放在了脚边,然后继续抱着膝盖发呆,再没看它一眼。晚上走的时候,梁希看到方亦杉把水晶球塞进他的喜之郎小包里带回去了,走路的时候水晶球在里面轻轻晃着,雪花一直在飞。

如此过了三个多月,又到了冬天,方亦杉的毛病并不见好,跑过两次省城的医院结果也是一样。他这学期的课业全落下了,哪天好了估计得重念一年。小学已经放寒假了,这几天院子里的孩子多了起来,从早到晚都有人,钟无名有点顾不到方亦杉。方亦杉去里屋把一丈瓦罐抱出来,熟练地按照桩阵的阵形摆好,自己一个人练。

三更堂有一套传下来的桩上步法,专门给高桩狮入门设计的,糅合了狮头和狮尾的一些重点动作,主要训练踩点的准确度。只有确保脚下踩准踩稳了,才能施展上肢,才能与搭档配合完成各种空中技巧。梁希在院子前面,回过头刚好能看到方亦杉小兔子似的一下下跃起来,头顶一小簇头发又柔又韧,像根小苗苗一样倔强地立着,随着他的动作轻悠悠地摆来摆去。那天早训刚开始了一会儿天上就飘起雪花,钟无名特意提早一些散了队,梁希绕到院子后面去:“亦杉,回屋去吧,下雪了。”方亦杉站在起点的地方扭过头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梁希好像看到他微微动了动嘴唇,喉咙那里缓缓涌动了几下,像是要说话。但他很快就低下了头,深吸一口气,抬起左脚稳稳踏上了第一个瓦罐。

梁希知道方亦杉每天都在练,但是没想到他已经练得这么好,就连后面腾空那一下都近乎完美。落地的时候又稳健又轻盈,罐子稍微左右晃了一下,但方亦杉很快调整重心控制住了,直接接了下一个回环快走,接着是最后的两个一百八十度大回头跳。第一个的时候,方亦杉已经明显力不从心了,回环走步以后很容易头晕,要站稳都不容易,更别说后面直接接大跳,这是整个步法最难的地方,梁希以前也老在这里失误。

方亦杉看起来比第一次上罐那天还要紧张,双腿开始发颤,罐子在他脚下剧烈晃动着,哐哐敲击着石板地面。梁希想鼓励他几句,又怕坏了他的状态,只能暗里帮他捏了把汗。方亦杉一蹬向上跃起,左脚险险落在右前方的罐子上,以左腿为轴,腰上用力一拧,带动整个人转了个面,右脚在空中摆过,准确踩住了右边那个瓦罐。本来到这里就结束了,只见方亦杉凝了凝神,绷着脚尖提起右腿,做了个金鸡独立步作为收尾。

梁希心中蒸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这种感觉很像在米面厂门口第一次看方亦彬舞狮的时候胸口激荡起的热意。舞狮的人动起来像一阵灵动的风,立住了又宛如一株坚韧的树,一场表演下来时而如同疾风骤雨穿林打叶,时而好似风和日暖林海无波。钟无名说过,灵狮是包罗万象的运动,早些年不像现在,他们学狮了一般就不再去学堂了,他们的师父就是用灵狮给他们讲道理,教他们孝悌忠信、廉义礼耻,教他们做人。方亦杉刚才的练习简直像在梁希心上烫了一个洞,这些年来他对灵狮的热意好像突然全都汩汩涌了上来,注进血液里淌过四肢百骸。

他还没想好要对方亦杉说点什么,往前走了一步,却看见方亦杉就着刚刚的结束动作直挺挺地往后倒过去。梁希身体先脑子一步反应过来,直接飞身冲上去接他,方亦杉重重砸在梁希的臂弯里,震得梁希两手发麻。梁希吓傻了,低头仔细看方亦杉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探手从领口摸进去,湿答答全是冷汗,再一摸额头简直烫得吓人。“方亦杉!”梁希捞着他的两条腿把他抱起来。

方亦杉半合着眼睛,雪花轻飘飘地落下来,停在他的发梢上睫毛上眼睑上,马上化成小小的亮晶晶的水珠。他的喉头缓缓滚动了几下,干燥的嘴唇上下碰了碰,嗓音很涩,好像发出一点儿声都无比艰难。他一字一顿地小声吐出三个字:“可、以、吗?”梁希一瞬间根本不知如何反应,这次不是心上烧一个洞了,是直接三柄利剑穿心而过,他搂紧方亦杉小小的肩膀痛哭出声,好像要把累积了三个月的眼泪一次流完。

梁希是被钟无名赶去学校的,这天刚好期中考试,早上考语文。他脑子里乱得要死,全是方亦杉的脸和那句小小声的怯弱的“可以吗”,根本没办法思考别的,作文题目也看不懂,拿起笔就是一通乱写,写完提前交卷。天上还在飘雪,梁希一出校门就被冷风吹得直打寒战,他问同学借了自行车往卫生所赶去。

方亦杉躺在输液室的小床上挂水,梁希压低脚步声进去:“怎么弄的?”钟无名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他:“感冒发烧,没什么大事,放心。”梁希嗯了一声,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落下来一点:“那……那个毛病也好了吧?那个什么失语症?”钟无名面色沉了沉:“还不知道,到医院一路上他没说过话。”梁希有点急:“师父,他说了,他早上真的和我说话了!”钟无名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希……”

两个人刚说完,方亦杉就在睡梦里抽动了一下,醒了。一醒就抬起吊着针的那只手揉眼睛,被梁希抓着手腕拉了回来:“别动。”方亦杉眼神闪了闪,嘴唇惨白又干燥,一开口嘴角扯开一个小小的血口子,他说:“师……兄。”钟无名一震:“我去找医生。”梁希腿上一软,几乎是扑跪在了病床边,紧紧攥着方亦杉冰凉的小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方亦杉侧身蜷在床上,倦倦地看着他,细声细气地问:“师兄,我现在,可以了吗?”

梁希好多年以后都能想起方亦杉那天的每句话,那根本不像一个九岁的小孩能说出来的。

“师兄,可不可以把我当成方亦杉,不是方亦彬的弟弟,就只是方亦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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