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革旧事(1/2)
徐慎如在第二天离去。
他说是回乡探亲,却在路上不见了影。徐若云直到这时,才被迫放弃了最后一丝希望,确信就是这一母同胞的幼弟为脱身而欺骗了自己。这年轻的嫡长子气闷填胸,但此事又不宜声张,徐若云也只好盼他在外隐姓埋名安稳度日,万勿再回平京生事,心想若是这样,他自然也可以原谅对方,毕竟想要活命算是人之常情,何况他也终归是不忍心眼看着自家亲人被处以极刑的。
但天下的事总是不会轻易遂人愿。就在徐慎如离开的这年秋天,皇帝便被革命党在里应外合之下逼迫退位了,徐若云惊怒交加,查阅之后果然在革命党的名单里看见了自己幼弟的名字。
他拿着报纸,久久地说不出话。
自古至今的亡国之君,大致可以粗略被分为两种,一种是荒淫无度的独夫,另一种则是苦心图治、无力回天的凡人。徐若云曾为退位的少年天子做过东宫侍讲学士,心里不无感慨地知道,他这一位年少的学生偏偏是后者。
只可惜朝廷衰弱的空壳在已经不堪一击,只剩下在古老宫殿中心无声侧坐的旧主人还徒劳无功地试着伸手,想要留住那灿烂的虚影。在骤雨初晴的寝殿里,他任凭衣裾铺于地面,直到外头响起叩门之声才回神来,扬声喊道:“进来吧。”
来人正是徐慎如的祖父。但小皇帝回头,也没问来人是谁,只在重帘不卷的殿内兀自发着呆。他面前笔墨横陈,一张未竟的黄纸摊开在地,直到纸面上落下一个人影时,小皇帝才抬起了头。
那是他唤了多年的先生,是先帝和先太后两次留给他的顾命之臣,此刻相见,一对君臣相顾无话,他唯感到无穷的哀凉。少年仰首而望。
臣子眼中痛色一闪,终于低声开口劝道:“陛下,外头在催了。”
天子一动不动,语声轻缓,只吐出了四个字:“先生骗我。”
臣子口中一句“没有”含了许久,到底是没能说出来。
这时,他对面的少年天子已经说了下去:“对面人里,就有从前先生保下的孙辈。听说,准备颁行的宪法里也有他的事?”
“臣当时不知道。”
天子的眼神锋利一瞬,又暗淡了:“先生为亲人谋,为己身谋,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我曾经以为哪怕天下人都骗了我,先生也不会骗我。”
臣子的嘴唇翕动一下,只喃喃道:“臣负陛下。”
雨后晴好,夕晖斜照,像给这个王朝留下的什么隐喻。身为顾命之臣的他不得不重复了一遍此刻自己最不想说的话:“外头在催了,陛下。”
少帝只说:“就要写好了,还剩一点。先生不如替我执笔罢?”
臣子知道自己无从拒绝,只好扶着双膝跪下。他执笔蘸墨,就着地上铺的纸页,听着身后君王的念诵,一字一字写下去:“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郅治之告成——”
但他并没有看见这一天。他们两个都没有。这一年十月下旬,逊位的皇帝就被迫搬出了宫城,不久便卷入了一桩扑朔迷离的复辟案件里,随后悬梁自尽了。
有只求新闻刺激的小报刊登了他的最后一张照片。在那粗制滥造的纸张上,照片那失去了高贵身份的少年只穿了一件长袍,细瘦的躯壳歪斜地挂在屋梁上。他从前的师长也都看见了,猜测那件长袍是他以往很喜欢的一件常服,是淡绿色的,穿在这十几岁少年的身上,显得他宛如深秋季节里不循时令、坚持独自伸展的一片叶子。
叶子飘摇一阵,终于被风吹落了。
和退位的皇帝前后脚谢世的人里,有一位文坛上的新秀,笔名称作栖北君。她毫无征兆地突然自杀,又因为是很难得的一位同时拥有大众读者和文坛内部称许的作家,所以曾经在圈内引起过不小的波澜。
徐慎如原本就不怎么留心这些文人的事,彼时他又正忙着,自然更没来得及注意这件事。在革命、和谈和建国等等那几件事刚刚消停,他才松了一口气便又病了一阵,连回家去都没来得及。他虽然一直发憷,但心中也知道,回家是早晚的事。一是要求取父兄谅解,二是要促成分家,分家之后还要把沈南月和出生不久的女儿接出来,在城里安顿下来,这种种事宜都要一件一件去做,不能逃避拖延的。
但还没等徐慎如回家去,异母的次兄徐若柏就先上了他的门。徐若柏是侧室生的儿子,但从小和徐慎如是很亲近的。他天性十分聪慧,不过不爱读书,只爱弄些不正经的事,还没有结婚便搞大了丫鬟的肚子。徐若柏自小犯了错便喜欢让徐慎如替他受罚,但他总能弄到新鲜东西来哄自己弟妹,要么就是带着徐慎如去些父母不许的地方,因此他们两个倒颇有些“患难与共”的交情。
徐若柏长大成人之后,并没有走上读书应举的道路。他不顾旁人的眼光,早早地便开始做起了买卖,徐慎如在国外时和家人的书信往来,要算起来和他是最多的,那时他便已经是个小有资产的商人了。
所以徐若柏不待自己回家就先登门,徐慎如本来是不惊讶的,但他说出来的几件事,却桩桩件件都令徐慎如惊讶。
徐若柏此来,对他讲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他们的祖父决意殉主,绝食已久,又一直不许声张,直到前日救治无效,这才允许家人对外公布凶信;这第二件事,便是徐慎如的妻子沈氏就是那位自杀的女作家栖北君。
沈南月颇有文学天分,在闺中便已经秘密开始写作,从闺秀们好作的旧体诗词,到后来她自己较有兴趣的新式诗歌、白话小说之类,她都一一有所涉猎。但她真正声名鹊起,则是从她一位手帕交的丈夫做了《京报》的主编之后的事了。那位夫人代她投稿,最终引导她走上了公开发表作品的道路,栖北君便是她给自己取的笔名。
栖北君读者众多,想与她通信或者见面的人一向不少,但沈氏闺训极严,她又早已许婚,一应信函都由主编夫人代为转达,再由本人简选回复,最后从编辑部寄出。就是用这样的办法,她从婚前到婚后,都一直与几位笔友保持着稳定的联系,很少有长期中断的时候。
徐若柏解释道:“她最近新发表了那些离经叛道的东西,又与外面的男子多有暧昧的通信。手稿和信件都被大嫂发现,就告诉了大哥。你知道的,父亲在城外别院,世事一概不问,家里是大哥管事已久了。大哥正为祖父焦头烂额,一见那些东西,很简单地便说她清誉有损,先关了几天紧闭。”
徐慎如“哦”了一声,等着徐若柏的下文。徐若柏又说:“我们也没想到她会投井。因为是自尽,又有那些清誉的问题,当即便暗中下葬了……你节哀顺变。”
这是昨天的事。徐慎如心里有无数想问的,但只先挑了最主要的,问徐若柏道:“你们故意瞒着我,是大哥的主意么?”
见徐若柏没说话,徐慎如又问:“好罢,你不说,我就当是了。那此时来告诉我,又是为什么?”
这关系到他的来意,徐若柏纵然不想,也不得不答:“沈氏早在事发之处就向外留了信。现在这件事被《京报》主编的夫人知道了,她写了稿子,恐怕明日就要刊出。”
徐慎如怒极反笑,“哦”了一声,饶有兴味地看徐若柏,心里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只装作不知,等着徐若柏全说出来。
徐若柏受长兄之托而来,面带尴尬地对徐慎如说道:“我今天来,一是给你送沈氏的遗物,二是……想让你去请托那主编,请那报馆撤稿。”
这要求倒在徐慎如意料之内,只可惜他从没准备答应。他又问道:“她怎么死的?”
徐若柏道:“她与大哥大吵一架,把大哥气得闭门卧床,立刻叫人把她关起来了。前天晚上,大嫂去看她,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两人起了争执,她便投井了。”
徐慎如垂下睫毛。他从这短短的几句话里听出些不可言说的秘辛,不禁感到一种精神层面的恶心。这种感受一直延伸到生理上,使他的脸色苍白了一瞬。他旋即问徐若柏道:“沈家就没有说法?”
徐若柏面露难色:“沈老爷见了那些信和书稿,就说全凭夫家处置。她们家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何况她刚生了个丫头,大嫂并不太看得上她。”
徐慎如听完了,徐若柏盯着他看,神情忧心忡忡的,好像很怕他暴起伤人的样子。徐慎如看出来了,扯出一个笑容来说道:“二哥别这么盯着我,像盯着妖怪似的,叫我挺害怕。我又不会在这客厅里吃人。”
徐若柏夹在两个兄弟之间,只觉得尴尬得很,一铲子稀泥已经拌好,却无处可抹,只干笑了一声道:“家里要带的话,我都说完了,就是这样。”
徐慎如说:“好,我都知道了。二哥要有事,就请先回吧。”
徐若柏犹疑着问:“你答应了?”
徐慎如很自然、很天真地摇了摇头:“没有啊?我什么时候说要答应了。主编我当然是认识,不过要撤稿,就叫大哥自己来求我。当然了,只是他来,我也没说就要答应。”
徐若柏只希望不要再出大事,试着阻拦他:“大哥心里很后悔,也很难过。他已经病倒了,现在这个多事之秋,你就不要再激他了,好不好? ”
徐慎如仰脸看他,这时终于疲倦地冷笑了一声:“我能怎么激大哥?他是因为大嫂手上有了人命,吓得病倒了罢?我不信这什么自尽的鬼话,你信吗?只怕以后大哥再跟大嫂同床共枕的时候,要做噩梦的。我只是很吃惊,你倒肯帮他瞒我。”
徐若柏露出恳求的神色:“已经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你总不能再叫大嫂抵命,闹得越发不可收拾。咱们家的事,现在满城风雨,已经成了笑柄……”
徐慎如只说:“你既然这么为难,不如叫大哥亲自来对我说。”
徐若柏也急了,说道:“大哥连遭变故,现在下不了床,他没法跟你说!大嫂虽然跟你们夫妻两个没有交情,却跟大哥是十几年的夫妻恩情。你眼下一朝得势,难道要叫人去抓她吗?何况沈氏怎么死的都是你我的猜测,再没有别的证据,连大哥都宁可相信她是羞愤自尽。你如果揪着不放,大哥只会觉得是你又夺走了他无辜的妻子。”
徐慎如听到这里,沉吟了片刻。他很轻缓地对徐若柏说道:“假如下不了床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自动让你为王前驱的话,那我现在就上床去,你帮我把大哥这事解决一番,二哥意下如何?”
徐若柏也恼了,很烦躁地说道:“这么多事,还不都是从你欺瞒大哥开始的?越滚越大。你欺瞒大哥,他本都已经忍了,说只要你在外头过得好也就罢了。可谁能想到,你居然还会大摇大摆地回平京来?”
徐慎如道:“这件事,是我错了。我不知道日后会这样,当时也实在没有第二种办法。”
徐若柏叹气道:“大哥同爹关系不好,是祖父一手养大的。你一清二楚,才故意骗他,好教他替你骗祖父。你蘸着大哥的血,现在又几乎逼死了祖父,怎么还忍心回来?还这样大张旗鼓。你怎么忍心?”
徐慎如垂眸:“二哥,我若是不准备回来,就也不会准备走的。这是我的错事,但和沈南月,和祖父,都是分开的,算账也要一码归一码。”
徐若柏不说话了。徐慎如眨了眨眼,握着手笑道:“说我蘸大哥的血……你们要非这样说,那就当我是罢。人血有什么好的,也值得争,值得抢?二哥又知道大哥手里有多少血债么?”
徐若柏愣住了。他问:“你说什么?”
“我说——”
但徐慎如停住了没说。徐若云的在被捕那件事里的责任至今未定,他还不应当说。但狱中的肮脏惨淡不受控地闪回。血和比血更可怖的,还有濒死的、各式各样的人。他看过多少种死法?记不清,但能记清有些人的眼神。
他攥紧了手里的东西。装着书信和手稿的木盒边缘很硬,硌在手心,使他清醒。他强迫自己想些别的。沈南月,熏香,女郎手腕上的金钏和碧玉——
他重新维持镇静,然后对徐若柏稍嫌轻佻地一笑:“我说,二哥省省罢。”
徐若柏叹口气:“不是我乱说,她写的信,是真有些过了,你看看就知道。”
徐慎如向盒里拨弄,随便拿出了一封,看一眼,想打开又止住。徐若柏在等着他翻开,见他犹豫,投射来探询的目光。他催促道:“你看看罢。”
最上头是还未封缄的一张纸,底下的则扣过邮戳,是别人寄来的信。徐慎如手里拿着那页纸,捏了一会儿,最终放下了它。他对徐若柏摇摇头。
他不应当看。因为沈南月从不问也不翻看什么:密信、簿册、书籍或者报纸。
她从来不置一词。沈南月曾经从深夜的噩梦里庇护他,安抚他紊乱心跳,也对他讲白天遇到的委屈。他确知那和爱情无关,他们更像是浮世间相依为命的过路人。他看沈南月时不觉艳丽,沈南月看他,心里也多所轻视,觉得非可托付的良人……有些答案他已经知道,所以就更不应当看,不应当在徐若柏面前打开她与外人暧昧的书信。
倘若非要找个理由,徐慎如愿意将自己此举认定为懒惰。他懒得对徐若柏或者大哥解释这其中的曲折情怀了。
沈南月是怀抱是很温暖的,温暖而柔和,带淡薄的脂粉香气。那香气与手里染香的信纸是同一种,也染在别人给她寄来的信上。
而那怀抱如今已经冷了。徐慎如的想象瞬间游离至井底。逼仄的、黑暗的。沉滞水面吞噬裙襕,吞没指间翡翠戒指。
于是他对徐若柏笑道:“她同什么人写信,是清白还是暧昧,那都是我的事,与旁人没干系。大哥下不了床,不能亲自解释这件事——”
徐若柏睁大眼睛。徐慎如推开椅子,转身往屋内走去:“我也下不了床,不能去联系主编。二哥请自便罢。”
客厅里陷入了静寂。
灯光照在那张信纸上,照出沈南月规整字迹:
“……你又要问我究竟是谁、又来邀我相见了!我数不清是第多少回听到这样的邀约,也数不清是第多少回拒绝了、再等等,再等等罢!我的写作本是暗中进行的,更遑论通讯了。倘若有机会,我也愿像你所说的那些人一样,做交际圈里的明珠(虽则或许我只会是明珠里混入的鱼目,但亦当是快乐的),但人生终究是身不由己的。给你的上一封信刚刚寄出之后,我的诗稿便在家中暴露了(幸好只是诗稿而非其他),因此活动比之从前更加不便,就连报纸上那一篇故事也唯有暂停。
我许诺你,等过去一阵,一定——”
她没有写完。
在那之后,徐慎如便和徐若云彻底决裂了。这姿态很有趣,因为徐慎如很公然地宣称他只针对现在当家的大哥大嫂,却并不是针对整个家庭。虽然这听起来荒唐极了,但他声称自己同父亲父慈子孝,对祖父之死万分痛心,又坚持要帮自己的三姐姐离婚,种种插手,倒像是示威。不合规矩也不合习俗,只图自己乐意的示威。
徐若云最终不堪忍受,宣布这是祖父的遗嘱,就此将徐慎如逐出了家门。他的名字就是在那时改的,而审判大嫂的事则最终因为没有证据、没有把握,只能不了了之,变作了一桩悬案。
但被逐出家门那一次,并不是徐慎如这许多年来最后一次见自己的大哥。这台混乱戏码的最终收尾要留到冬天,差不多正是徐慎如去年出狱的那个季节。
徐若云在此事后便极少出门了。他关在屋里几乎不见任何人,连他妻子或者徐若柏都难得见他一次,那一天出门去,还是因为他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几次邀约。
这位旧交是和徐若云同榜的状元,也是他在翰林院的同僚,姓周,单名一个曦,字伯阳。徐若云性情很是清傲,来往的人虽然不少,诚挚相交的朋友倒并不多,这位周曦要算很稀奇的一位。周曦多年前便辞官留学,这年夏季方自西洋归来,在京蛰伏半年,于秋末才决定回乡担任当地一位军人的顾问。
徐若云那天出门,就是去给周曦践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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