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荫街的雨(1/2)
目的地是槐荫街,听上去是个暑天里生凉的地方,让人背后发冷,好在荆几枝已经去了很多次了,确定那不是个聊斋志异里面多情狐仙的荒僻栖息所,相反,那里的住户都是家境殷实的主,北京就是这点好,富人区和平民区总是毗邻而居,互不往来,倒也还能相安无事。
窗外已经是树上嫩绿鹅黄的春景气象了,眼瞅着火车轨道两侧的杨柳树还有低矮的民房都往后退去,几枝把脸倚在车窗边上,两侧的楼房越来越高,马上要进京了,车窗的阴影里倒映出她娇俏的侧脸来,家族遗传的毛发浓密,厚厚的头发微鬈扎起一个大马尾,浓眉下两道大眼睛微微凹陷进去,显出一种异域风情,听妈妈说祖上有新疆人的血脉,自己也是流淌着羊肉串味儿的血,不过,这双郁气森森的眼睛,更多是让人联想起颤抖的灵魂来。
背着背包从火车站出来,还要倒上一趟公交车,舟车劳顿,自己好像不像个女学生,倒像个进城务工的翠花,好在学校这几周课程安排的不那么紧凑,抽空回了一趟廊坊,寄宿学校的弟弟愈发比以前寡言了,青春期清瘦的男孩子,眉头微蹙,心事忡忡,眉眼间长得却越来越像他们的爸,那个酒后暴虐的男人,早就跟一个红头发的妖娆女人跑了,弟弟到底是恨上自己的长相了没有,几枝不知道。
先前弟弟在老家小院里养了一只小狗,土黄色毛绒绒的肉球样,总拿黑乎乎的湿鼻子来嗅几枝的脚,车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雨丝从外面的梧桐树缝隙中飘进来,像那只小黄狗的鼻子,湿漉漉冰冰凉,几枝鼻子也禁不住发酸,这感觉竟也不是凄楚,最难过的那些日子早就过去了,娘仨在廊坊乡下,经济上的窘迫,住在老房子里,阳光刺眼,屋里却寒冷如冰窖,和弟弟两个人窝在被窝里写作业,女人在乡下赚两个钱不容易,妈一个人养活他们姐弟,早年是个十里八乡出名的标志美人,现在只能从那暗黄皮肤的褶皱里,隐约看到以前的影子,但也只似泛黄的老照片,面目模糊了,只剩美人的一个形,封在旧影集里,摸索出来翻看后引发些感叹。
湘姨年轻的时候,确实是美的,就算年纪上去了,却还是要打扮得体,穿着一身套装工作服,烫染过的头发盘起来,耳朵上两粒银月牙儿耳钉,眉毛挑画的细细的,是过去那个年代的时髦。在小区门口等着几枝,林太太出国旅游了,湘姨也算是林家的老人了,打扫,照顾林太太的花花草草,那几盆青葱的铁线蕨和玻璃罩子里的青苔,是每天都拿小喷壶浇水的,早晚在小区的假山花园里溜那只拉布拉多,她来了三年,狗跟她也亲,早上出门,温顺的大狗黄灰色的尾巴一摇一摇,在湘姨的裤腿上扫来扫去,像自家喂的皮实的憨厚土狗。
小区外面的大街两旁都是正在雀跃吐芽的大槐树,嫩绿丛丛的,春天的小雨滴子轻轻抚在上面,在树下激起雾蒙蒙的水汽。小区里面也是龙爪槐,一丛丛比人高的蜷曲的枝丫,湘姨立在铁栅栏门里面,从黑漆漆的雕花栏杆里往外眺望,小区的围墙上都爬满了爬山虎和藤曼月季,嫩黄的绿缠绕着朱红、水粉、金黄的花骨朵儿,枝枝蔓蔓沉甸甸压了一整面墙。
槐树下的公交车站里不时人潮鱼贯而出,老远树影里隐隐绰绰看着一个女孩儿穿着浅蓝色衬衫,没有打伞头顶着背包就跑了过来,湘姨忙不迭含笑跟保安室里打瞌睡的小伙子打招呼:“麻烦下,开下门,我女儿来了。”
林家是顶层的一个复式,家里人丁不旺,林太太独自带着儿子寡居,家里人少,显得房子更加空旷,林太太是个富有罗曼蒂克思想的女人,林先生留下的一大笔遗产够她好几个后半辈子的体面生活,林太太很忙,忙着做指甲、做头发,和几个闺蜜阔太们逛街、下午茶、旅游,林太太不能闲下来,闲下来往那张桃花心木大床上一躺,楼下湘姨悉悉索索擦桌子拖地,床头的雕花祖母绿大理石座钟滴滴答答,那钟摆声仿佛很遥远,寂静的让她抓狂。
湘姨是林太太一心想要留下来长做的阿姨,现在这行情,请来的保姆不是非懒即馋,要么就偷着试穿自己紫貂皮的衣帽,林太太暗自忖度再难找着湘姨这样踏实不多事的阿姨,就是时不时带过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儿,也是手脚勤快干净的,这家里啥都不缺,就缺人气,索性一直客气相待着。
林家屋里始终氤氲着一层淡淡的柚子香,林太太不喜欢什么花香、甜果香,独独爱这种清淡的柚子香味,香薰机在实木大理石茶几上静静地吐着薄雾,电视常年不打开,罩着淡淡橘粉色蕾丝纱帘,后面的棕色背景砖墙上琳琳朗朗摆着漫威手办,梅西公仔,家里寂寂的,只有那条狗无精打采地睡在雕花橡木皮沙发前,一听到湘姨和几枝的开锁声,尾巴颠儿就摇了起来,除了打扫,湘姨和几枝不常在客厅呆着,她们宁可蜗居在保姆间,小房间里不足十五平米,摆了一张原木上下铺,那是林太太还没有厌倦老换保姆的时期,家里多任阿姨遗留下的产物,窗台上摞着一套藏青色的书籍,上面烫金隶书《大乘妙法莲花经》。家里的狗在门口“劈里波索”地用爪子挠门,它以为小屋里面的那个天天牵它出去放风的湘姨才是它的主人。
“你弟弟怎么样啊?”湘姨笑着说,把房门开了一个缝,狗把那黑油油的鼻子硬往里凑,一边呜咽呜咽地叫,回过头来,几枝头发湿漉漉的,包放在一边的木椅上,用灰毛巾擦着头发,嘴唇嘟囔着,“哟,就知道问你那个小儿子。”当父母的都是这样,当着面的人不便于直接表示关心,总要扯些闲篇来,湘姨带着皱纹的眼角笑眯眯,这孩子,懂事的时候很懂事,背人的时候,还是要撒娇,“呐,你这丫头,看我给你炖的红枣莲子好没好,淋了雨热热地吃一碗,怪冷的,别感冒的啊。”一面说着,一面用粗糙的手摩挲着几枝的后脖梗,几枝考上北京的大学刚一年多,忙着学业的空闲里,还四处去打杂工,最近是清瘦了不少,肩胛骨突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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