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下)(1/2)
有些事情,非得要在功成名就后回想,才能叫做忆苦思甜。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来着?
他不想细想。
反正大概就是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那一阵儿他不太好,被家庭事业的某些事儿熬干了心血,整个人浑浑噩噩,活像个形销骨立的人干。
可节目还是要说的,笑也是要笑的,可现在想来,居然也没出什么大错,反正段子包袱都揣在他的舌头底下,叭叭叭往外递的时候也不必过脑子,出点小差错了也没什么,横竖九良在那呢,错不上天去。
他依稀记得那场是话筒坏了,和他作对似的直往下出溜,他捣鼓了半天,急出一脑门子汗,偏生那话筒还是个倔驴话筒,干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要和他孟鹤堂玉碎瓦全。
好像看出他如今油尽灯枯,那话筒躺在地下的姿势怎么看怎么挑衅。
孟鹤堂夸张的甩开大袖捂住脸以示绝望,观众哄堂大笑,他也应景的把嘴角提的很高,只是袖下的一双眼里已沁出几滴来不及忍住的泪。
泪窝子浅的人好哭,感动也哭,着急也哭,绝望也哭。
他真想哭,可是他不能。
工作人员上来修话筒,他趁着这短暂几秒整理情绪,袖子拿下来的时候他还是那个开开心心欢欢乐乐的孟鹤堂。
只有眼有些红,不打紧,他上台那阵眼睛也没好到哪去。
演出到底是有惊无险的结束了。
周九良看出他孟哥情绪不对,揽着他肩膀下台去,一句问好没酝酿明白,却先听见他红着眼的搭档说:“吃夜宵吗?”
周九良没摸清他这是个什么路数,但愿意吃点东西,是个好兆头,他提心吊胆的应下,揣着一心惴惴伺候他孟哥换大褂收拾衣服,走出剧场,同寥寥几个守在外头的粉丝道完别,孟鹤堂问他:“吃什么?”
没待周九良回答,他又自顾自的续道:“你孟哥这条件也请不了你吃啥,就找个地方吃点面吧。”
面馆是个苍蝇馆子,四张桌子已经显得拥挤,桌面油腻,角落里放着张破旧的饮料海报,老板爱答不理的坐在收银柜台里,外放玩斗地主,声音很大。
他俩坐下,各自点了碗面,周九良觑着孟鹤堂的表情稍稍化了,也就不那么紧张的时时观察他的脸色,下盘象棋打发时间。
一手将军的好棋还未落下,就突然听见孟鹤堂说:“你说咱俩说的相声埋汰吗?”
周九良心里咯噔一下,把手机灭了:“怎么了?”
面条上桌,孟鹤堂没回答,关了手机,提筷吃饭,周九良眼尖的看见,没关之前似乎是个微博的界面。
……好嘛,他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周九良斟酌着递话:“咱师父不说过吗,雅俗共赏,咱俩扎台上叮叮咣咣热热闹闹的给人唱一出京剧,那也要有人买账啊。”
买账那倒是有的,不过一般不会往他们这种专业的业余爱好者这里来,梨园里头有的是身段娇俏嗓音高亢的大角儿。
“嗯呢。”孟鹤堂咽下一口面,扯了张纸擦嘴,“谁还不吃喝拉撒啊,你说是不是。”
“咱吃饭能不提这个吗?”周九良那口面上不来下不去,一横心一咬牙强咽了,胃里还倔强的泛上来点恶心,不怪他孟哥,主要是他比较能联想,不用孟鹤堂多提,平日里说的一水儿埋汰段子扎堆在他眼前闪过。
他颇感恶心的咧咧嘴,又看见他表情落寞的孟哥,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能说点什么,只好招呼老板拿两瓶啤酒,老板没找着起子,周九良一摆手没让他忙活,张嘴就要用牙起,给孟鹤堂一瞪眼夺下来,两瓶瓶口相错,一翘一起,先开了一瓶,搁在周九良面前。
自己那瓶他用筷子抵开了,倒在小杯里,也没说话,同周九良的瓶口利索一磕,权当干杯,仰头闷了。
二十年东北的霜浇雪催,留存在水一样的孟鹤堂身上的,大约也只剩这么一个小小的技巧。
周九良握着那瓶啤酒,无措的看着孟鹤堂喉结上下轻轻一滚,酒入肠胃,在他那苍白的脸上熏出些不健康的红。
说出来可能没有人信,相处这么些年,这是周九良头回看见这样的孟鹤堂。
说实话,他有点慌。
孟鹤堂这人,一生七分的热闹全给了舞台和观众,只剩下三分留给自己。私底下人就没那么活泼,有时候甚至显得冷清,倒是周九良在台下,欢脱的像只撒欢的兔子。
周九良比他小六岁,又是被他一手拉扯成如今这个惊才艳艳的捧哏,孟鹤堂嘴上宠着他纵着他,心里到底端着一点儿长兄如父的矜持,遇事少与他说,能自己应付的就自己应付了,应付不了的,也绝不给他家小搭档多添一点烦恼。
周九良下意识端起酒瓶,没递到嘴边,又觉得不甚合适,手指在冰凉的瓶口摩挲半晌,又搁回去,好声好气的和他孟哥商量:“孟哥,要不咱别喝了吧。”
孟鹤堂刚给自己满上第二杯,摆摆手,也没说话,端起来还要喝,周九良看着心里慌的要命,慌忙去抢孟鹤堂手里的杯子。
他心里一慌,动作就大,站起来的时候带动这不牢靠的折叠桌挪了位置,桌腿在瓷砖地面上摩擦声刺耳,桌上的面碗险些整个翻了过去,面汤与葱花横流。
动静太大,沉迷在斗地主里的老板都递过来一个不满的眼神,周九良陪着笑连声向老板作揖,没顾上收拾桌子,先绕到他孟哥身边坐下,去拿他手里的杯子。
孟鹤堂手里使了劲不让他拿走,两人抢了几个来回,周九良都要给他跪下了,几乎哀求的哄他:“先生,唉我说先生,咱好好的行不行,你这样我真害怕了。”
孟鹤堂喝的急,这会儿眼角都晕出了红,很有点他演汾河湾时候的妩媚意味,他的目光从醉红的眼角递过去,声音很低,透着股疲惫:“不是你让我喝的吗?”
他松开手,周九良拿开推的远远的,搂着他肩膀,想说的倒是有很多,可一句都说不出来,到底是家事,他再亲密也没法开这个口。
周九良搂着他衣衫单薄的先生,说不出话,只是突然感觉到那六年的差距在这一刻把他们远远隔开,他孟哥心事重重的一脚迈过,留他在这岸茫然无措的看这平日不过一线宽的岁月,浩浩荡荡的冲垮了一切,再抬头的时候,对岸的身影已经远到看不清了。
他有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孟鹤堂要走。
孟鹤堂拿手用力捂着脸,没说话,只用力吸了吸鼻子,突然问他:“你说咱们说相声,是为了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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