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靖番外(4)(1/2)
帝王功业,将军铁甲,五十年弹指一挥间,杨靖永远记得束河营下的那个黄昏。彼时年少的他披挂轻甲从营中行过,身侧兵卒往来运送伤员,人流如潮水,纷杂却有序。
亲兵与副将跟在他身后,边走边替他卸下铠甲的兽头肩吞与鱼鳞披膊,回报时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
“……方才阵前救人,连斩了对面两个骑将,过马时被砸了一锤,甲片扎进肉里,肋骨断了,背上挨了一刀,不知伤情如何,刚刚进伤兵营。”
“知道了。”杨靖把上阵用的宽背大刀从背后解下,甩给亲兵,“传令,调刘梦微去前军督阵。伤兵营前头左拐是吧?”
“是。”副将说话间转过一道弯,正要前去传令,往前一望忽然一顿,
“将军亲临前军,亲卫怎么在此处?”
杨靖皱眉,面前的营帐已经被披甲衣的将士围了起来,那是一整列身着乌甲的军汉,头戴虎啸盔,腰挂虎首破甲重剑,个个面如铁铸,杀气腾腾,令人胆寒。
伤兵营向来最嘈杂,但这些铁人在此处一围,四下里鸦雀无声,连征战多年的老兵痞都畏惧他们身上的杀气,沉默而训练有素的避开了这处营帐。
为首的正是杨思平的亲卫队长,见杨靖过来,沉默的抱拳与他见礼,身上甲叶飒飒作响,杨靖一看这阵势,心中电光一闪,便如明镜一般。一拱手罢,摘下腰间随身佩刀,递给身边着乌甲的亲卫,正要迈步往里走,“唰”一声,两柄雪亮的重剑已交叉横在他眼前。
“大胆!”西南军营中少有人敢对少将军当面拔剑,杨靖的副将一惊,不及思量已大喝出声。
亲卫队长不为所动。
杨靖一摆手,“小声点。”他头也不回的瞄了一眼人墙背后,营帐中寂然无声,听不到一声惨叫,一点挣扎。杨靖垂眼,副将与亲卫只见他渊渟岳峙,不知他其实心如擂鼓。
杨靖弯下腰,从靴子中拔出匕首,交到亲卫队长手上。“事出突然,”他不动声色,神色冷冽低声询问,“将军夫人可还好?”
世人动情,可笑之处多矣,那天下午手无寸铁的站在伤兵营门口的杨靖算一个,当时在他面前,站着他那美貌绝情的心上人,张雪桐一头乌发梳成的望仙髻已然松散,一缕乱发垂在颈间,他穿着半旧的绣罗襦,广袖如雪,拢住双手,腰上系着一条桃花裙,裙上织着水云纹,绣着碧眼的鸳鸯。杨靖甚至在多年后,还能记得他发间簪着蝴蝶钗,眉心点了翠羽钿。
可杨靖后来从不回忆他那时的神情,张雪桐领口露出一段脂玉似的颈段,皮肤上几点青紫,那是男人留下的指痕。四十余年后,当烈日狮子枪与母子麒麟甲俱被封存太庙,杨靖与许皇后长居昭阳殿,相偕恩爱时,仍会因那双螺子黛染就的长眉,想起张雪桐漠然的面容上,那因痛苦而微微抽搐的眼角。
张雪桐消瘦已极,不胜锦衣,可他站在营帐门口时,仍像海边伫立的礁石,风吹浪打,万古不易,杨靖被他沉默的注视着,头皮一阵发麻。
那是拷问心魂的眼神,熟悉得能让他在深夜惊醒。
“我方才听阵前回报,背上的伤不要紧,但肋骨伤情不明,要是断骨戳进内脏,必死无疑。生死有命,看她的造化吧。”
张雪桐沉默着听完,一扬袖就要往帐中去。“站住!”杨靖去拦他,“你进去也没用!你来这儿我爹知道吗——”
张雪桐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杨靖拦在他身前的手臂上,杨靖刚刚卸下臂甲,衣袖全是湿的,伤兵营里尽是脓血腥臭,湿透的袖子滴下液体来,落在黄土地上。
红的,是血。
杨靖见他微微一愣,张雪桐面色漠然,却终究没有再进一步。
杨靖知道他性情,见此情形觉得心里一堵,堵归堵,手上仍是利落的解了护心镜的绳结,半幅鱼鳞甲落地,他铁甲下的里衣早被鲜血浸透,从肩头到胸前一道刀口,伤口撕裂,方才被铁甲的重量压着还好,甲胄一撤,鲜血直涌——真难为他带伤一路若无其事走到此处。
“昨天上阵被砍的,轻伤,军令不准下火线。”杨靖见张雪桐注视他伤口,不由说了一句,说完他就后悔了——多说何用?难道还要人心疼吗?就算张雪桐肯,杨靖也舍不得,何况张雪桐剥皮烙铁都能一声不吭,自然觉得天下的少年英雄都该如他一般坚韧,他不会心疼。杨靖心中唾弃了一下自己的矫情,硬是搬出了应对阵亡将士家眷的镇静与厚颜:“她未必会死,你冷静,不要做傻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盯着张雪桐额角的一缕头发,张雪桐那双桃花眼太美貌,他不敢多看。怕看得多了,就做出些傻事来。
我确实是个无情的牲口,杨靖觉悟了,我的副将生死未卜,可我心里只有这个人,怕万一噩耗传来,他会支撑不住。
张雪桐那缕柔软的头发被风吹的晃了晃,杨靖的脑袋也不由跟着晃了晃,那缕头发在他眼中有了重影,他的伤口还是没有止血。“为将上阵,听命杀敌,都是没办法的事。你将那苗女交与我做副将,她受了伤,你要怪我,我无话可说,”他低低的喘了口气,胸中像压了石头,“我陪你等,就在此处。”
张雪桐沉默,杨靖觉得眼前有些发黑,他撤回手,想要拔腰间剑支撑,一摸腰间却是空的——他进伤兵营时已然缴了剑。
杨靖叹了口气,转头去看张雪桐。张雪桐早已转过脸去,成了一尊凝望着营帐的石像,杨靖觉得他专注沉默的仿佛要等的不是一个故将之女的生死决断,而是他自己的命运结局。
是啊,失血颇多的杨靖思维散逸,二者本身又有多少区别?张雪桐早就没有太多可以失去的东西了,现在这一份痛苦的责任都是他为数不多的支柱。
他想到那个苗女副将残缺的一只耳朵,左手腕上一圈黑色的刺青,那是南夷誓约忠诚的符咒,想到张雪桐再见到她时,那难以置信,哀恸至极的神色,杨靖太熟悉那样的悲哀,他在无数同袍家人的脸上看到过这样无能为力的悲哀。有些是他一手造成的——
无数双悲恸的眼睛在回忆里盘旋,一如往日。然而这一刻,杨靖看着夕阳中石像一样的张雪桐,突然失去了挣扎的欲望,任由心中最深处的痛苦挣开锁链,厉声嘶吼。
“我知道你一直怪我,”杨靖用一只手按住伤口,他得说点什么,不顾一切的开口,否则这些话只能一辈子烂在心里,让那些他曾经深深在乎的亡魂永不安宁,而此时此刻,他能倾诉的只有张雪桐,张雪桐恰好能听懂那些苦衷,“当初从穆府撤军,我没有带她走。”
夕阳在张雪桐脸上留下一道辉彩,那么冷漠的一张脸,神祗一样,仿佛生死都不能让他动容。杨靖半阖上眼睛,“……我……我小时候父亲在军中,是母亲一手带大,我母亲她很好。”他的喉咙哽住了,多年刻意忽略的痛苦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想到自己的母亲,要说的太多,可是经年压抑早就让那些温柔伤情的追念不能出口。“很好”二字,已是杨靖所能表达出的全部眷恋。可他心里压着高山深海的爱与苦痛,若非经年沙场磨砺,此刻大概已泪流满面。
其实他若全然清醒,就会知道不必向张雪桐描绘他的母亲,因为张雪桐有他自己的母亲,他也曾是个过早离开母亲怀抱的孩子。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懂杨靖此刻的感受,那句“很好”落在他耳中,他就全都明白了,连同杨靖不能出口的那部分一起,不必感同身受,本就揪心刻骨。
夕阳下风吹过天边的晚霞,张雪桐的头发和桃花裙摆一同猎猎飞舞。
杨靖沉默了片刻,可他已开了口,终究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后来苗王之乱时,母亲带着我,随同军队往东撤离,事发突然,军中准备不足,军属营地里缺医少药,她染上疫病,很快就——”杨靖停了一下,他想把自己的话吞回去,可是不行。那些说出口的像是火种,吞回肚里会点燃他腹中名为“回忆”的火油,让他烈火焚身,烧成焦炭,“就不在了。”
张雪桐冷漠的桃花眼中,神色终于一动,深沉如子夜池水的眼瞳里,像有一尾黑色的鱼于水下飞快游过,一瞬而逝。
杨靖听见自己的心跳,急促的,痛苦的,喜悦哀恸的,一声接一声,“……母亲故去没两年,父亲和穆土司订盟,我被送到了穆府。父亲点了他自己和外公亲将家中的少年士官随行。”
这又是一段不能回首的往事,西南军武官多出身贫贱,往往是父亲在军中挣得功名,家中几个儿子也入伍参军,杨靖在穆府时的同伴皆如此,年少稚龄,离家千里,一去数年,他和同伴们原本处的比家人还要像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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