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梁，元祯十六年。

初雪沉舟，冻河喑哑。

贯通两京一十三府的南北大运河上，一座自青州码头开出的双层官船正趁着夜色溯流而上。

立冬之后，天短夜长，时辰刚至戌时，船灯已陆陆续续地亮了起来。远远从岸上看去，暗沉江面上浮着次第延绵的光，摇曳之间，如沧海纳一粟。

船上二楼东侧靠里的房内，照常是一片安静。

从暮色初上，直到此刻余晖了尽，浓重的夜色涌动上来半晌，房内方才有人轻微地动了动，黑暗中，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细微声。

“嚓——”

火折子被擦着，紧接着，零零碎碎的光渗了出来，烛火微微跳动几下，逐渐烧开灯芯，末了爆了一个小小的灯花。

随着光线移动，糊着高丽纸的窗上拉出一条修长的人影，那人挪开身，漫不经心地将蜡烛置于烛台，顺势从桌上捏起一只小杯。

“我仍是不明白，”他抿了口茶，声音懒散，“巡按御史号称代天巡狩，事权极重，虽说品秩低了些，但朝廷惯例是以小制大，想来无妨。又何必非要我来趟这遭浑水？”

话音落下，周遭寂静无声，只有一阵小风从半掩的窗中挤进，撩起喝茶人的半块衣襟。

茶水提神，喝下去片刻，头脑愈发清醒，他闭了闭眼睛，贴着墙壁传来的一声叹息便顺风送入他耳:“……宪之是否也觉得，此事颇为匪夷所思？”

喝茶人在心里暗叹了口气，微微颔首：“的确想不到竟会这般。”

茶水见底，他转过身，伸手支起窗。远处满江乌黑，只有一轮圆月的影，波光粼粼地在水里荡漾。已是腊月望日，时序大寒了。

“下雪了，”他感慨道，“瑞雪兆丰年，好歹挺过这一冬，来年定是个好年成。”

月明逢雪，算是难得一见的奇景，钦天监上报的奏表里，估摸着又是番歌功颂德的祥瑞之言。

角落里的人默了一下，接了他的话：“那可未必。要清吏治、革弊政，朝廷急需用钱，北边连年打仗，江南如今也不太平。哎，国事如此，不得一夕安闲，来岁与今朝，亦无大不同。”

“易亭，”窗边人把玩着手里的青瓷小杯，微微扬首，打断对方的话，“凡事急不得。”

他这一动作，光线不期而至地尽数落于脸上，浓墨重彩地勾出五官。

那是个极年轻的男子，眉目俊朗，本该是拾金含玉的世家公子模样，可偏偏他立于灯火明灭处，眼神锋利，神色怏怏，似刀如璧，便不免多出几分深情的冷清。

数九寒天，这人身上却只套了件半旧的直裰，看装扮与普通士子无异，若非方才的一番交谈，任谁也想不到，主掌察言司的左通政顾衍竟会出现在这艘南下的船上。

顾衍缓缓地吐了口气，又道：“只要我们做臣子的实心用事，再艰难也迟早是能过去的。”

灯火一晃，角落里，有人直起身子站了起来：“你这话说得好听，听来冠冕堂皇，却也是跟那些老狐狸学的明哲保身之术。若朝中诸公真肯实心用事，又怎会到如今这种境地？”

脚步声渐近，窗上的两条影子叠在了一处，顾衍的肩上一沉，是身后人为他披上了外氅，那人稍稍后退两步，干巴巴道：“陛下不畏寒暑，乃是丹药之故，可不是什么好事。你且不要跟着学。”

顾衍回头，沈泽凉飕飕的表情就那么横冲直撞地入了眼。

他扯了扯外氅，失笑道：“我毕竟是在陛下身边长大的，言传身教，莫过如此。易亭若看不惯，也只好多担待些。”

当今的元祯帝很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毛病，比如酷爱豢养珍兽猛禽，比如放着皇宫大内不住反而跑去别苑窝着，再比如就是信道打醮，宫内常年奉着几位天师，数十年如一日地为皇帝讲玄炼丹，祈求长生，百官对此虽有诸多不满，却慑于天威，只敢在心里胡乱嘀咕几声，都当这是元祯帝除了早年那些“皇帝小贩”，“蟋蟀将军”，以及“美人首辅”笑话之外的又一桩荒唐事。

常年服丹之人，往往体热，顾衍自小养在元祯帝身边，见惯了他不管夏三伏还是冬三九皆一身棉布道袍的做派，耳濡目染再加上自小习武，也就养了份不畏寒的脾性。

沈泽摇了摇头：“是了，你说得有理，所谓言传身教才能八方圆通，看来离京时，陛下已对你有所交代了？”

说着，他转向桌旁，拎起圆桌上的蓝瓷牡丹胖肚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你不想趟这遭浑水，我懂，你愿意站在岸上看，两边都不掺，也是意料中事。我这次来，不过是想讨你一句准话，越州的事，圣心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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